正月十五元宵节,也叫灯节。因为这是一个张灯结彩的、尽情欢乐的闹花灯的节日。记忆中的灯节,到了傍晚时分,人们吃过了元宵,便会来到大街上,期待着那些精彩的民间闹花灯各类戏耍节目的出现。不过,在此之前,人们还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不能光顾了自己过元宵节,不能忘记那些长眠在另一个世界的先人,他们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守着孤独与黑暗,到了灯节,不能让他们孤独地在黑暗的荒郊野外度过,也要给他们送去光亮。于是,正月十五给先人送灯,便成了一个民间习俗。
我小的时候,姥姥不止一次地带着我到金州城外钓鱼台的山上,去给太姥爷送灯。在此之前,姥姥会用胡萝卜,或是小萝卜,切成段,然后在萝卜上面剜出一个窝窝,将蜡熔化,灌满小窝窝,再安上一个棉花捻,一盏灯就做成了。姥姥活着的时候,到了正月十五,她会把一个个小萝卜做成很多个耗子灯,小萝卜的造型很像老鼠,再用黑纸剪成眼睛和胡须,萝卜根儿就成了老鼠的尾巴。我问姥姥,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为什么还要做老鼠灯呢?姥姥说,正月十五晚上,把老鼠灯放在一个个角落里,照亮了犄角旮旯,老鼠就没地方藏身了。正月十五,姥姥还会蒸一些圣虫,说法是圣虫专门吃虫子,放在装粮食的坛子里,有了圣虫,五谷就不会生虫子了。正月十五事儿还挺多,最不能忘记的,就是到钓鱼台送灯的事儿。
我记得,吃过了午饭,姥姥就带着我,带上她做的灯,就去了钓鱼台,因为姥姥是小脚,走路慢,要早走,钓鱼台有五里地,找到了太姥爷的墓,姥姥把两盏胡萝卜灯点亮,放进由三块砖头砌成的坟头里面。因为坟头遮风,灯也不会给风吹灭。因为坟头周边没有荒草,也不会发生火灾。点亮了灯,就算是完成了一个仪式。我记得,姥姥她还挺庄重地念叨了几句话,好像是叮嘱太姥爷好好过一个元宵节。往山下走的时候,姥姥还跟我说,等姥姥哪天也躺在山上了,你别忘了过正月十五,给姥姥送灯啊。
后来,姥姥生病了,病得很重。生病那年,过十月十五那天,她没有忘记要上山去送灯。那年正月,正好舅舅从阜新回来过年。灯节那天,他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带着姥姥做的灯,到山上给太姥爷送灯。第二年,姥姥的病情加重,她老人家是那年上秋九月初十那天去世的。姥姥去世那年,是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发动起来了,老百姓也在红卫兵的带领下,破四旧,立四新,大街小巷,天天口号喊得震天响。那时候,姥姥她已经病卧在炕上,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她问我们,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告诉姥姥,搞文化大革命了,要把旧时代遗传下来的东西都烧掉。姥姥吩咐我们,把姥爷的保存的旧书都交给红卫兵,拿到大街上烧掉。还要把家里的那套锡制的供器也交出去。家里的旧物都交出去烧掉。
那年月,人们已经癫狂了。什么灯节不灯节的,连春节都要取消了。姥姥是去世的那个春节,革命群众呼喊着,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那年春节,过得也节俭了许多。几乎所有人家的宗谱都烧掉了,过年也不摆供,也不给祖宗磕头。在她老人家去世的第一个灯节,我想给姥姥送灯。我不会做萝卜灯,我把蜡烛切成短短的段,因为整根蜡烛太长,放不进坟头里面。我要给姥姥送灯,得到了大院里的伙伴们的响应,我的亲兄弟徐宏,我的堂兄弟连生,还有上屋住的军官家两个儿子,新生和新光,还有我的表弟徐峰,一个小群体,要一起行动。为了不耽误姥爷下班回来吃饭,我早早地把晚饭给预备好了,盖在锅里。这才开始我们的送灯行动。
等到我们来到钓鱼台时,太阳快要落山了,山坡上面已经星星点点地有人送灯来了。我们上山时,人家已经下山了。来到姥姥的坟前,我把蜡烛点亮,然后放进了坟头里,那天风很大,我害怕蜡烛让风给吹灭了,还找来了半块砖头遮挡着坟头。在我给姥姥点灯的时候,几个小伙伴们便开始了把别人家的坟头里面正燃烧的蜡烛给拨倒之后,取出来变为自己所有。我要阻止他们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黯了下来,我带着他们几个小心翼翼地顺着崎岖小路朝山下走去,因为这是一大片坟地,多少年来,金州城故去的老人们都埋葬在这里。有的年头太久,经常发生坟墓塌陷的事情。掉进了坟墓里,不仅危险,更是晦气。这时候,大家才有点害怕。直到平安无事地从山上走下来,我才长长地吐了口气。
等到我们走进北城门时,我看见,在路灯下面,姥爷站在那里等着我们。姥爷的脸阴着,我告诉他,我们是给姥姥送灯了,他的气似乎消了一些。可他看到筐子里面的那些燃烧了一半的蜡烛时,他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他大声责骂,什么便宜好找,这东西能动吗?你们给我送回去……
这是我头一次挨姥爷的打,我想分辨,我没有动人家的……可我说了,就漂白了自己,更是出卖了与自己一起上山送灯的小伙伴们。那一刻,我委曲归委曲,但心里还是挺高兴的,因为我们在灯节这天,让灯光照亮了姥姥的坟墓,让姥姥在那个世界里有一片光明。那一年,我十四岁,陪我去给姥姥送灯的小伙伴们更小,我们都不懂事,不懂规矩,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我知道姥爷为什么发火,因为我们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孩提时,犯错也就犯了,不知者不怪。
从那一年开始,年年正月十五元宵节,我都要给姥姥送灯。其实即使是文革最轰轰烈烈之时,我没忘记,别人也没忘记,人们也没有忘记去世的先人。年年灯节,钓鱼台山上都是一片光明,很多人都来给先人送灯,不能让他们在那个世界,在一片黑暗中过本来属于灯光照亮的节日。很长时间以来,我们把一些民间习俗,当成了封建迷信。其实很多习俗,都经历了成百上千年,这些习俗让人们的生活多了些仪式感,通过这样的仪式,让后人们多了一些对生活、对这个世界的敬重与敬畏,传统的力量,多年的习俗,这是一种不可诋毁的风俗,我们从先人们承传下来,还会延续给我们的后人。遗忘就是断送,切切!切切!
今年的正月十五又要来到了,如今与从前的灯节不一样了,给先人送的灯都是电子的,不再使用蜡烛,比蜡烛更加明亮。今年的元宵节,儿子要上山给他爷爷奶奶送灯。我也要跟他一起去,七十岁的人不能再上坟去了,我可以等在山下,我可以远眺那一片灯光照亮的天地。在这样的元宵节,东风夜放花千树,希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先人们面前能有一盏明亮的灯……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得全国书香之家、辽宁省最佳写书人、大连市文学艺术界十位有影响的人物称号,并被家乡授予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