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老人们讲,金州城外盘卧着一条龙,因为有这条龙,金州城就没有大灾大难。即使是遇上了刀兵之灾,也不会有毁城灭城的灾难。老人们说的这条龙,应该就是金州城外周边的那些蜿蜒起伏的山岗。是啊,南有扇子山,金州人叫它南山。北有虎头山,金州人管它叫北山。东有东山肖金山,西边便是大海,真可谓三面环山,一面靠海。有山就有水,于是,金州的北边有北河套; 面边有南河,那是南山流下来的水汇集而成; 肖金山流下来的水,通过向应公园,一路向西,这条河,从前有个挺好听的名字,叫胭脂河,说的是当年沿河有不少青楼,青楼的女子天天早上到河边洗脸,洗下脸上的胭脂粉霜,让河流也有了胭脂的香气。于是,人们管它叫胭脂河。金州的一位作家袁忠发写过一本书,专门写到了胭脂河。这条河从金州一中前面流过,我们只知道河岸上是稻田,河套里面有河蟹,金州人叫它西河。再南面,是从十里岗那一带流下来的山水,从金州纺织厂北侧流过,经过斯大林路,在与五一路交汇的地方,专门为这条河修了一座桥叫红旗桥。金州是座古城,排水功能并不发达。因为城外有了这些河环绕着古城,从来也没听说过,哪一年发大水,把金州城给淹了。
因为我们家住在金州北街的阎家弄,离北城门很近,出了北城门,再走不多远,就是北河套。这个河套,一直伴随着我和我们这一代人长大。几十年过去了,北河套一直流淌在我的记忆之中……河套的河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枯水季节,鹅卵石都裸露在河水上面,鹅卵石上生着绿苔。绿苔附近会有一些小鱼小虾藏匿在那儿。到了春夏之交,雨水渐渐地多了起来,河水也渐渐地丰盈了起来。这时候,经常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响。北河套上面从来也没有桥,到了雨水多的时候,人们可以踩着一些大的鹅卵石过河。北河套是大黑山下水源地水库的天然泄洪渠道,雨水多的年份,水库泄洪,河床全是黄色的山水,流势也挺汹涌。因为河套北侧,有一家工厂,金州人熟悉的皮革厂。工人要上下班,要通过这条河,于是,工厂就在北河套上用钢轨架了一座简易的桥。水势再大,人们可以踩着这座简易的桥,通过北河套。几天过后,水势渐弱,桥也失去了作用。
北河套是金州附近最大的一条河流了,它蜿蜒曲折,从大黑山流出,经过十多公里,流进了西海湾。我想,河床里面的那些鹅卵石,都是山水从山上冲下来的山石,在河床里让河水打磨了很多年,才成了圆圆的鹅卵石。河套的入海口,老大一片湿地,河岸上全是金黄色的细沙,细沙上长着人们种植下的红柳和棉槐树,还有一片青麻。开春时节,海滩上面全是红色的碱蓬草的嫩芽,这时候的碱蓬草叫碱蓬菜,是可以吃的。灾荒年,老大一片碱蓬菜都让金州人给采集光了。碱蓬菜长高了,便成了碱蓬草。我小时候在这里就拔过碱蓬草,晒干了可以当柴烧。一个看海的老人告诉我,这儿的草不好烧,因为从前这里就是枪毙犯人的地方,犯人的血水,就渗透在这个地方。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来拾过碱蓬草。
北河套,不是我一个人的童年记忆,也是几代人的记忆。小时候,不论是上山拾草挖野菜,都要经过北河套。挖来的野菜,走到河边,可以将筐子放进河水里,涮一下,让河水洗一洗野菜,让野菜也咂吮一下河水,让野菜更加鲜嫩。拾草回来,也要经过北河套。放下背上的柴草,在河水里洗一下身上汗渍。顺便,掬起一捧清清的河水,喝进了肚子里,解解干渴的喉咙。我记得,只要河水流动的时节,便有人在河套边上洗衣服。那些个大鹅卵石便成了洗衣女的搓衣板,成了她们抡起棒槌捶打衣服的砧板。河岸上面的那些灌木,便是姑娘们晾晒衣服的地方,五颜六色,真挺好看。河套有了女性,便有了颜色,也有了麻烦,如果没有她们,我们可以光着屁股下河洗澡,因为我们屁股上只穿着一条裤头,裤头湿了,只能穿着回家。遇上大人脾气不好时,可能会挨揍。有时候,我们就起哄,往河里扔石头,让迸溅起的水花弄湿她们,让她们离开这个地方,偏偏她们不走,固执地与我们争着这湾清清的河水。好男不和女斗,于是,我们也只好另打一个地方下河。金州年年雨水不多,北河套水势大的时候并不惹人喜爱。水势渐弱时,便成了潺潺清流。我们喜欢北河套,青蛙喜欢,小鱼小虾喜欢。在河套入海口,大海涨潮的时候,经常会有鱼儿游进河套产卵。小鱼出生以后,再从河套回流进大海。鱼儿们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了回游。人也一样,从生到死,总是离不开生养他的那块故土。鱼儿们离不开水,人也离不开水。离我们最近的水,就是北河套的水。虽然这里没有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却有蜻蜓立在上面的芦草和红蓼。到了夜晚,这里也能听取蛙声一片。北河套,洗去了人们劳作的汗渍,带来了清凉,带来了欢笑。因为它离人们太近,没有人觉得它有多么的可亲可爱……
我的笔墨用在了北河套上,因为它离得我很近。相信那几条河也一样,为金州人带来了说不尽的欢乐与清凉。那年月,没有人去想,东西南北这几条小河,其实是上天赏赐给金州古城的天然泄洪渠道。从小到大,生在金州,长在金州,也遇到过雨水多的年份,房子可以漏雨,土墙可以冲垮,可从来也没有听说金州遭到了水灾,更不要说出了人命。一直到今天,可能也不会有人想到,那是这几条不起眼的小河,悄悄地把洪水给送进了大海里面。有人说,我们这个城市为什么不会遭到淹没,就是因为我们离海很近,水很容易流进了大海,所以才不会有洪灾。没有人意识到,洪灾是怎样消除的,没有人会想到,是这几条小河,驮起了可怕的灾难,把它们送进了包容的大海。
我们渐渐地长大了,北河套在我们的眼里,变得渺小了许多,很少再下河洗澡,很少再到河套里面玩耍。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回金州,无意间经过了北河套。我让司机停下来,我要再看看这条我熟悉并且十分有感情的河流。这时的北河套,好像建起了一座拦河坝,因为有了这道拦河坝,河水似乎凝滞了,不再流动,那一湾拦起的河水,成了一个死水湾。有几个人挥竿在这里钓鱼。这样的水里面有鱼吗?有的,走近一瞧,筐子里面真就钓上来了几条鲫鱼,瞪着眼睛直直地瞧着我。那时候的北河套,面貌已经不是从前的北河套了。因为搞建筑,搞开发,有人在这里挖沙子,河床挖得已经是千疮百孔,丑陋不堪。河里面流淌的,已经不再是河水,而是排放的污水,哪里有什么清流,哪里有什么潺潺流水。有那许多值得回忆的往事,北河套却是让我不堪回首。
再想想那几条河,它们的命运似乎比北河套还惨。如今到金州,哪里能看得到南河西河的影子,这几条河断流了吗?没有断流,而是因为搞开发,它们给盖住了,地上流淌的河流成了地下的河流。河流上面是,高楼大厦,还有立交桥,还有宽畅的马路。气势宏伟壮观,大气磅礴。那条胭脂河,红旗桥下的那条河,还有南山下的那条南河,消逝得无影无踪。真的了不起,真的让人们见识到了现代化的宏伟蓝图,而且是真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蔚蔚壮观。
一直以来,我们的城市缺水。为解决缺水,我们从碧流河引水入连,又从大伙房水库引水入连。接下来还要从大洋河引水入连,从鸭绿江引水……老天爷让你缺水,是给你面子。今年夏天,短短的一阵急骤降雨,据说超过了一百多毫米,金州没有成了一片汪洋,倒是那些宽畅的大马路成了长江和黄河。古城从来也没有这样大的江河,巨浪滔天,汹涌澎湃,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夏日消融,人或为鱼鳖……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得全国书香之家、辽宁省最佳写书人、大连市文学艺术界十位有影响的人物,被家乡授予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