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年日本陆军在登陆辽东期间之前,日军大本营已经派出多路侦察人员,准备下一步行动。侦察人员有六名,由向野坚一统领。一路山崎羔三郎,钟崎三郎,藤崎秀,他们朝着复州方向侦察。另一路,是猪田正吉,大熊鹏二人,负责侦察大孤山方向。向野坚一自己一个人行动。六个人分成三路行动,侦察进军路线。他们六人,均能讲汉语,并且受到专门培训。为了不露出破绽,他们多年蓄发,脑后梳着一根大辫子,表面看上去,他们与中国男人没有什么不相同之处。这六名间谍,均出自上海日清贸易研究所,领受任务当天,这六个间谍还得以拜谒明治天皇。他们觉得自己“沐浴着无上荣光”,没有什么比这更“铭感至深”的荣耀了。他们立下誓言,宁可舍身报国,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出发之前,六人均得到马蹄银一块,重约三十两,作为他们行动费用。一大块马蹄银带在身上不方便,于是,水兵们帮助他们把银子切成碎块,分别藏到身上。
(六个日本间谍与大本营告别时的合影。)
日本人做事,一向小心谨慎,害怕在衣着上露出破绽,日本兵在海面上抓捕到了几个中国渔民,把他们身上衣服剥下来,让间谍们穿上。出发之前,间谍们也担心不能生还,他们还约定,将脚上穿的布袜子带只系上两条,以此为凭证,死后好认尸。那时候的中国农民,脚上不穿袜子,而是使用包脚布。
在此之前,日军已经收到一个化名叫田老二的间谍报到军部秘密侦察报告,上面画着路线图,还有地形地貌,以及驻军情况,报告很详实,哪口水井能够饮用,哪口水井不能饮用,标志得准确详细。这个田老二确有其人,《金县志》对这个特务有着详实记载,他在金州潜伏二十多年,他在金州做生意谋生,并且娶妻生子。战争尚未到来之际,潜伏间谍也蠢蠢欲动,为日本军队提供大量情报。
但是,作战部队军事行动,除了间谍提供的情报外,必须要来自一手侦察报告。日本军部派出一名神尾光臣少佐,寻找一名能够讲日语,并且熟悉当地地理之土人,作为进军向导。日本人做事,早在你想象不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了行动计划。在与中国开战之前,情报收集就是各项工作的重中之重。这项工作在日本参谋本部次长川上操六中将直接指挥下而有条不紊地进行。那时候,就有日本特务秘密潜入到中国内地,数年间已经建立起了一套完整之间谍网络。
大特务荒尾精照片
一八八六年,陆军参谋本部派出了大特务荒尾精来到中国。他在汉口开办了一个商号叫“乐善堂”。专门经营常用的药品,还有书籍和杂货。以此作为掩护,然后再将触角伸向各地。北京、长沙、重庆、天津、福州等各大城市均有他的商号。以此为基础,他将间谍网络也向农村延伸。一八九零年,荒尾精在上海英国租借内开办了一个重要间谍机构,叫“日清贸易研究所”。这个机构名义上培养中国日本两国贸易专业人才,而实际上是一个秘密间谍机构。从这里培养出来之间谍,不但能说一口流利汉话,而且对中国各地风土人情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从表面上看,他们是外交官医生商人和学生,有人甚至在几年前就蓄起了头发,留起了辫子。没有蓄发,索性剃光了头,装扮成了僧侣。不但如此,他们还收买中国汉奸,扩大他们情报来源。
一八八八年,中日尚未有爆发战争的迹象,日本间谍已经潜伏进了威海卫炮台周边地区,他们为日后日军登陆威海,选择最佳登陆地点。他们对威海进行详尽之观察,不是一时半会,而是长时间,写出了一份详细报告递交到了参谋本部。他们提出日后登陆作战计划,真就成了日后在战争当中日军采用之战术。不仅对威海如此,对金州旅顺地区也是如此,报告之中提到了海域状况,包括水深,潮汐,海域状况,包括海底如果是沙底,适合于抛锚这样具体细节。
日本间谍将侦察工作做得如此细致,日军高层仍然放心不下。一八九三年,川上操六亲自出马了。他从东京出发,先到朝鲜釜山、仁川、汉城考察,说是考察,不如说是侦察。日本对朝鲜了解得不能再了解,可他还是放心不下。一个月后,川上操六从朝鲜乘船到了天津卫。时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盛情款待了川上操六。那时,神尾光臣就陪同川上操六,他趁着参观天津炮兵操练之机,观察了天津地形。六月,川上操六到了上海,他专门去到特务机关日清贸易研究所。直到七月,他才返回到日本。其实此次中国之行,他不仅是趁机侦察中国军事情报,他也看到了中国政府与军队之腐败,腐败之程度远远高于他原先之想象。包括后来他在书中写道那样,他之所以下定决心与中国交战,因为他亲眼目睹了中国船队水兵将内裤晾晒于炮管之上,与这样军队交战,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于是,川上操六密令公使馆武官井上敏夫、龙川具二人分送侦察渤海湾航道以及山东半岛与辽东半岛航道情况。在中日开战之前,日本参谋本部派出了大量间谍,对于战争将要进行之地,进行了大量而详尽侦察。
第二军团在皮口休整时,指挥官们便静静地等候侦察所得第一手详情。数日过后,派出侦察兵没有任何动静。毕竟是第一次跨出国境与敌国直接作战,毕竟是经陌生国土之上,第一次交手,必须克敌制胜。
一周过后,间谍向野坚一回到兵营,他带回一个噩耗,一路三个侦察兵,侦察到碧流河附近,遭遇中国巡逻马队,三个人均已经逮捕落网。为什么被中国军队识破?其实并非如此,而是他们自己暴露身份露出马脚。那个山崎羔三郎到茅房解手时,使用洁白手纸揩屁股,这下暴露身份了。因为当时中国人尤其是乡下人,那个时代解手并不使用手纸,而是使用高粱杆,剖开后刮屁股。一个乡下大嫂,发现茅坑里那洁白手纸,如同白纱一样的东西,用来揩屁股,她觉得太稀奇了,便报告给了清朝官兵,三个日本间谍因此而落网。
另一路侦察兵,猪田正吉和大熊鹏出发后便没有了音信,下落不明。估计他们二人凶多吉少,恐怕遭遇不测。没有落入官兵之手,也遭到了海匪强盗的杀戮。直到战后,日本人也一直查找,但一直也没有查找到这二位的音信下落。
而只有向野坚一的命运要好许多。他将自己装扮成了商人模样,他向复州城进发时,日本已经开始了行动。在旅途中,他与日本军队相遇时,自己人也没能认出他来,而是将他与一些中国人抓捕起来后,帮助日军扛一些军用物资。走了一里多远时,附近没有人时,向野坚一才偷偷地向日军说出了自己真实身份。日军随后将他放走。第二天早晨,他从碧流河上游过河。过河后,因为觉得此人口音有些古怪,向野坚一让当地老百姓当作朝鲜人给抓捕起来。当时,向野坚一鞋子里面就藏有绘制地图,为了毁掉证据,在押解他到清军兵营途中,他故意踩着水走,故意湿透鞋子,将鞋子里面所藏地图弄湿踩烂而毁掉。一路之上,向野坚一一再向中国老百姓辩解,他是福建人,所以口音才听起来才有些古怪。他一边说,一边哭泣,请求放过他一命。他边说,还把带在身上碎银子分给了押解他那些人。得了银子后,押解者也放松了对向野坚一戒备,给他松了捆绑绳索。向野坚一趁着天黑,再一次逃脱。一路上,他靠着望北斗星指引方向,也靠着当地善良百姓,他一路乞讨,风餐露宿,终于到达了他要完成侦察任务之复州城。
十月二十八日那天晚上,向野坚一终于到达了复州城。晚上,他在一座龙王庙门前露宿。此时,天气已经寒气逼人,冻得向野坚一瑟瑟发抖。此时,他遇见了当地农民姜德纯。姜德纯见向野坚一冻得瑟瑟发抖,便萌生可怜之意,邀请他到家里过夜。
这个姜德全父亲是位乡村私塾先生,名叫姜士采。儿子能将一个陌生异乡人带进家门,与他平时那些仁义道德教育不无关系。走进姜家门,向野坚一感受到了家之温暖,有热饭热水,还有热炕头。连日奔波,向野坚一已经是疲惫不堪。喝了姜家玉米碴子粥,还吃了玉米饼子,百年后大连作家侯德云有过一段记叙,说是姜家还拿出了猪肉,招待向野坚一。相信那年月吃猪肉是有可能。但是,肯定不是新鲜猪肉,一定是庄稼人腌制咸猪肉。辽南乡俗,平时只有接待客人,才会吃咸猪肉。与向野坚一邂逅,姜家人将他当成了贵客。
交谈之中,姜士采还与向野坚一谈起了些四书五经之类读书人之话题。向野坚一学习过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四书五经里面的经典语句,他甚至能够背诵。姜士采有问,他也有答,这让姜士采更加有了遇到知音之感。
那天晚上,向野坚一躺在热炕头上,他感念着天皇,远在这穷乡僻壤,仍然能够受到异国他乡人如此热情款待。此时,他冒充福建商人李宝林,他仍然没有忘记身负使命,向姜家父子打探军事情报。他得知,因为金州战事紧张,驻守复州城军队已经调往金州,而复州城没有一兵一卒很空虚。
离开姜家,向野坚一这一路之上,艰险重重,让他也心有余悸,离开复州城时,他也为自己占了一卦,看看是否吉利。卦象上显示,是吉祥之象。于是,他将身上最后一块碎银子掏出来给了姜家父子,之后,他要上路。继续向金州进发。
姜家父子也是好事做到底,没有收下这块碎银子,而上让他带在身上,出门在外,身上不能没有盘缠。
向野坚一一路上也遭遇了不少艰险,他终于走到了金州城外围。当他了解到石门子战场外围,埋设数量众多地雷时,便向大本营报告了这一重要情报。向野坚一是在甲午之战中,幸运活了下来并做出贡献的间谍。战后,他特地去了复州城,去向姜家人表示谢意。他送给了姜家人五块银洋,这件事情也是轰动一时,姜家人手里捧着日本人送给了银洋,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倒是乡亲们提醒姜家人,应该回敬一下日本人,多好的机会。
军方的侦探神尾光臣少佐回来时,他带回一个好消息,好消息就是他带回的这个中国人,此人名叫刘雨田。读书人出身,经商为生。在金州城北普兰店,神尾光臣与刘雨田相遇,问及刘雨田为何方人士时,刘雨田说,他是明朝遗民,并不是当下清朝人。神尾光臣脑子来得也快,他随即称自己是郑成功的后裔,他名叫郑永昌。确实,神尾光臣的化名就叫郑永昌。因为姓郑,他称自己是郑成功的后裔。二人在一起相处三日,虽然素不相识,但却有一见如故之感。刘雨田能说日语,却不流利,但并不妨碍二人交谈交流,二人说的话题也是十分投机。神尾光臣已经没有时间深入浅出潜移默化开导刘雨田,见到二人之间并不存在隔阂,他他直截了当询问对方,愿意不愿意为大日本国做事?刘雨田回答说愿意时,神尾光臣简直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听觉有误。此人怎么也不提出条件,就应允为日本国做事?不过,凭着直感,神尾光臣觉得,他遇到这位刘先生,不仅有文化,是个有功名读书人,而且精通地理,熟知乡情民俗,胜过派出去的那三个日本侦察兵。
日本陆军在向辽南进发时,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清军埋设的地雷。清军所埋下地雷。德国制造克虏伯地雷,新式火药,威力极大,日军并无探雷设备,而且据情报所述,通往辽南陆路,清军确实埋设不少地雷。具体位置,无人知晓。刘雨田愿意为日军带路,他愿意走在队伍的前面,即使踩到了地雷,也是他先身亡。他的甘愿以命奉献的精神,也感动了日本人。后来,刘雨田遭到了清政府的追捕,日本人把他送到了日本留学,并在善邻书院,专门为他开设讲堂,专门为日本将军讲授中国传统文化。
那三个日本侦察兵被清军巡逻队押送到副都统衙门,连顺将军连夜审问。他们三个就是钟崎三郎,一个名叫山崎羔三郎,一个名叫藤崎秀。从他们口中,连顺得知,日本人已经登陆,而且就要兵临金州城下。他们三个恳求连顺将军不要杀他们。如果能保他们一命,等到日军攻克金州时,他们可以保连顺将军一条性命。如果不肯答应,金州城必定会给攻破,将军也必定会碎尸万段。
连顺知道大战在即,身为朝廷正二品武将,外敌入侵之时,牺牲身家性命,保卫国家是军人之天职。他下令,处死这三个日本侦察兵。斩首令一下,三个日本侦察兵被押解出宁海门。城门外玉皇庙西南芦苇地,便是杀人刑场。
(这个位置已经不复存在,老金州人记着,在金州玉皇庙南面,一农机厂北侧墙外。)
刽子手让他们三个面朝南跪下,三个日本间谍却坚持要面向东方,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家乡。刽子手不许,坚持要他们面朝南,因为这是规矩,如果不从,那把砍头的鬼头刀就横在他们的面颊上。即便是这样,三个日本间谍,仍然坚持面向东方。
处死时,山崎羔三郎三十岁,年龄最大;钟崎三郎二十五岁;藤崎秀最小,二十二岁。他们的脸上都有刀痕,那是他们不面朝南而坚持面朝东方,他们日本老家的方向,是刽子手用刀逼着,非要朝南不可,用砍头的鬼头刀,在他们面颊上留下的刀痕。
三个日本间谍受到极刑后,被秘密埋葬在刑场附近野草地里。一个行刑刽子手偷偷地做下标记,他觉得这次行刑与往日不同,他们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如今已经是战争风云密布,可能不日,日本人就要兵临城下,留下标志,就是金州城西南处,玉皇庙南的那个位置,这个标志日后肯定会有用处。
这是日本人后来为纪念这三个被中国人处死的间谍,立在金州城北虎头山上的纪念碑。解放后,这座碑让当地政府给拉倒了。当年,因为三个间谍名字当中都有一个崎字,日本人把这座山改名为三崎山。解放后,山名也更改了过来。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得全国书香之家、辽宁省最佳写书人、大连市文学艺术界十位有影响的人物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