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靠海,三面环海。大连这个城市有码头,而且是闻名中外的大码头。码头不仅是船靠帮的地方,码头也是城市与地盘的代称。是码头上就要有老大,行舟走船,更要有老大。从前码头上的老大咱没见过,真正的船老大,咱也没见过。或许随着时代的潮流,老大也随着潮水退去了。从前,年年夏天,都会光顾一下大海,不能下海游泳了,也要下海踩踩海水。如今,住在大海的边缘,却不能亲近大海了,真的挺遗憾的。不过,大海的潮声与涛声,却是从来也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消逝……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连出现了一批写大海的作家。我也夹杂在其中,跟着写大海的浪潮哄哄地闹了一阵子。潮起潮落,大海也不那么喧嚣了。七年前,我有一次到基层蹲点的机会,创作什么呢?我还是想再写写大海。过去了许多年,汹涌澎湃的大海一直激荡在我的胸中。可是如今的大海已经变了形态,已经难以见到原始的风貌,有朋友建议,要体验生活,也只有到长海县了。我也决定,到长海县蹲点体验生活。或许在北方的海岛之上,还可能保存着大海的原味。
落脚的第一站,便是广鹿岛。如今的海岛也不封闭,感觉海岛与陆地似乎只隔着一段海水的距离。我一直以为,沿海地区受现代化的冲击太迅猛了,许多地方已经见不到大海的原始风貌,见不到与海为伴的人们的原始本来生活方式。长海县守着中国最北方的大海,在这里,应该尚存着一丝大海的风貌风情,这里的人们应该原始纯朴,在这里,应该能得到我想要的素材。
来这里采访刚刚开始,我已经感觉到了,如今的海岛变化也很大,因为交通方便,因为通讯信息快捷,人们的思想意识也并不逊色或者落后于城市里的人。毕竟还是守着大海,人们人们的骨子里,还是真诚直率,还是质朴厚道。
我抱着一股子挺强烈的目的来的,我想见识一下真正闯海汉子,见识一下真正的老大。我称之为老大的人,不是黑道上的头目,而是掌舵的船老大。因为对大海的神往与崇拜,我对海上的船老大充满了敬仰之情。来到长海县体验生活,我就提出了一个愿望,想近距离的接触采访船老大。
海岛人大主任张敏很能理解我的心思,他说,在我们广鹿岛,还真有几位挺厉害的船老大。我告诉你,真正的闯海汉子,他们不是像想象的那样,掌舵的老大,出海的好手,他们的后脑勺上都是光光的,没有头发。
为什么呢?
因为常年累月地在海上捕捞作业,他们天天晚上头枕着波涛睡觉,那脑袋让海浪给摇晃得,将脑后的头发都给磨损掉了不说,往后也不长头发了。所以,走在大庭广众之下,只要脑袋后面磨得光秃秃的,他一定是船老大,他一定是真正的闯海的汉子。
蹲点体验生活,我就是想见识一下真正的船老大。这个愿望不难实现,有一天下午,海岛上的宣传部长大庆将我带到了海岛图书室,在这里,我要与几位健在的船老大见面。那天下午,等我来到图书室时,那几位船老大已经坐在那里等待我的到来了。
老大们的年龄都在八十岁以上了,可他们个个身体健康,脸上虽然都铭刻着大海留下的岁月痕记,永远也无法去除的酱褐色的皮肤,但却没有一个驼背佝偻腰的,有一个绰号叫“李元霸”的老大,因为他力大无穷,胆量更大,海岛人把这个绰号给了他。身大力不亏,他一顿能吃得下八条鲐巴鱼,每一条鲐巴鱼可是二斤多重,那得是多大的饭量啊。老大似乎就应该有好饭量,能吃也就能干,有一次,一网打上来的五千斤鱼,是老大一个人抡起了板锹,一口气就将鱼装填进了船舱。
“李元霸”的胆量更大,有一年,他驾的船在海上遇到了风,那可不是般的风,超过了七八级,那时候的渔船马力都小,不过八十马力,顶着风浪,船时不时地让海浪吞没了,一会儿,又从浪涛里面拱了出来。危机时刻,有人建议,将船舱里的鱼卸掉一些,减轻船本身的重量,危险可能会小一些。“李元霸”没有答应,船体轻了,可能会更加危险。身为老大,他坚持不肯将鱼扔掉,这也是他和大家用命换来的成果。他顶着压力顶着风浪前行,顶过了大风,他的船终于平安靠了帮。
老大们个个都有酒量,至今那几个八十岁的老大,虽然不再驾船出海了,可他们照样天天喝酒。最厉害的李老大,他至今每天照样要喝一斤白酒。他告诉我,出海喝酒,并不是有什么瘾,而是为了壮胆,你想想,船在海上漂着,到了晚上,那种恐惧不是常人能够感受到的,酒壮英雄胆,闯海汉子们就是靠着酒,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上,度过了一个个让上恐惧的夜晚。
(你能想到,与我合影的这些个美女,是海岛三八女子炮兵班的战士。她仌已经是第五代的炮兵班的成员了,真的是个个英疯飒爽的美女。想当年,男人们出海了,女人真就顶起了半边天。海岛又是海防前线,女民兵们组织了女子炮兵班。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第一代女子炮兵班,到如今,已经是第五代了。时过境迁,这些姑娘们走在都市的大街上,你能看得出来,她们是能向入侵敌人开大炮的女民兵吗?在这些姑娘们身上,有一种城市女性难以见到的健美。)
人们给了闯海汉子一个绰号,“山狼海贼”,意思就是凡是上山入海的人,身上都有股子匪性,都是惹不起的人。老大们感慨,我们自己称自己为海狼,闯海汉子们必须具备狼性,这种狼性,不是凶恶的那种性格,而是像狼一样能够忍耐,能够承受常人无法承受的艰难困苦。
也不知有过多少次,他们的船在海上作业,遇到风浪不停息时,船靠不了帮,无法补给,所有吃的已经消耗殆尽。风浪大的时候,闯海汉子们也会呕吐,怎么办,他们把呕吐出来的秽物再吃进肚子里,如果不吃,饿着肚子无法保证活着,在生命面临着危机时,他们忍着呕吐,再把呕吐的秽物吃进去……他们之所以是海岛上受尊敬的人,因为他们驾着渔船驰骋大海,踏平大海千顷海。要知道,五十年代那时候,他们驾的是风船,六十年代,有了机帆船。他们有什么科学导航仪器,只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收听天气预报。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什么时候大海会翻脸。船老大,他们是能通神的人。他们经常根据自己的出海经验,判断大海什么时候会发脾气,会翻脸。
这张照片,是我在海洋岛采访时,与几位声名响当当的人物在一起座谈时的合影。最了不起的,就是中间的那位王天勇,他是全国劳动模范,当年尼克松访问中国,国宴上用的海参鲍鱼就是他从深深的海底捕捉上来的。他在海底下遇到的那些险情,一点也不比船老大们少。常年的水下作业,最深的时候,他要潜下四十多米以下。他在海底,经常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险情。经常会有鲨鱼就好奇地绕着他打量,他就是用手里的那根铲杖,不停地敲打礁石,敲击声海底下发出了咚咚的闷响,海底震动波很大,凶猛的鲨鱼这才没敢朝着王天勇下口咬。与这位老人在一起,明显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有些气短。这就是常年海底捕捞留下的病根,大海的压力,已经伤了王天勇老人的肺。
王天勇右侧的那位是王书记,他是长海县第一届的高中毕业生。他是海岛上最有文化的领导,他给我讲述的,也是我终生难忘的。一九六十年,国民党要反攻大陆,海岛是海防第一线,海岛上面不能有阶级异己分子,于是,上级下了一道命令,海岛上所有的四类分子与有海外关系的人家统统要搬离海岛,迁居到辽西。王书记至今记着当年搬离海岛时的情景,军人和民兵组成一防线,押送着这些人上船。因为人手不够用,临时调来了高中生,让他们也手拉着手,组成一道防线,防止有人跳海。当年正读高中的王书记也在队伍中,他的亲属也在搬离人员中间,这些人搬迁出了海岛,来到了辽西贫穷的地方安家,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才给这些人家落实了政策,又让他们重新搬迁回了海岛。王书记亲属家的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走的时候挺漂亮挺精神的,等到回来的时候,已经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因为嫁了一个有残疾的人,好好的一个大姑娘精神也不正常。当年这样的悲剧,历历在目,但愿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悲剧。
(这是我与当年女子三八号渔船的一位船长和一位女船员的合影。这是海岛女性的特征,她们身材高大,壮硕,性格爽直。女子三八号的故事,女子敢于像男人们一样出海打鱼,太让人敬佩了。个子稍矮点的那位叫石秀丽,是船上的重机枪手。那年月出海,船上要配备武器。三八号上的姑娘们都要戴上帽子,头发掖进帽子里,不想让人瞧出她们是女性。有一天晚上作业,三八号与一艘国外的渔船网具纠缠到了一起。国外的渔船要撒野时,火冒三丈的石秀丽搬出了重机栓,并拉动了枪栓,准备射击,国外的渔船吓得扔下了网具逃跑了。)
通过这次蹲点,我想写一部有关大海的小说。因为我也太熟悉大海了,经过这次蹲点,让我庆幸的是,长山列岛也在向着城市化靠拢,但还保留着一些大海的原始风貌,我也从这里汲取到了宝贵的素材,也完成了这部作品的写作。书中的男老大女老大,他们的命运与大海紧紧地相连,潮起潮落,他们的命运与灵魂也与大海紧紧地相连。因为政治校对的因素,这部作品没能出版发行。一位资深的老编辑叮嘱我,要耐得住性子,好作品不怕搁置,好作品总是会出版的。这是一部好作品,相信总有一天会问世的。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在这蹲点的半年时间里,我才真的重新认识大海。走进了大海才知道,什么人才是真正的老大,是他,是她,是他们。不得不说,这一切,正在淡化,正在褪化,正在消逝。我挺庆幸,在自己的花甲之年,能有一次走近他们的机会,走近了大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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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书画院艺委会委员,曾获得全国书香之家称号,当选辽宁省最佳写书人,两次当选大连市文学艺术界最有影响的人物,并获得家乡颁发的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