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大连当地人管吊车叫老吊,吕老吊就是因为他力大过人,肩膀能扛起超过常人的重量,因为力大无穷,他才得到了老吊这样一个绰号。老吊是山东人,因为家里实在贫穷,小时候,在老家没有人愿意跟他家尕娃娃亲。等到爹妈去世,老吊在老家也没有心事,来到关东,他就一心一意在码头上当小杠,出大力。那年月在码头上,扛一回大包,把头就给一根筹码,活干完了,凭着筹码子换工钱。每装卸完一条火轮船,吕老吊至少能挣到二块银元。加钟点的时候,多出力流汗,一天能换到三四块小银洋,要知道,那个时代,一枚银元能买到一袋子四十斤重的洋面。算起来,老吊算是高收入。说起来,老吊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在不装船卸船的时光里,小杠们有的去听书看戏,有的推牌九赌个小钱,那年月,码头上也有了电影院,看看电影,也挺稀奇的。也有的去了窑子,找个窑姐快活一回。毕竟撇家舍业,光棍一条,少了女人温存体贴也不行。吕老吊哪里也不去,他经常钻进那些半掩子门,花钱不多,把些憋在小肚子里冒火的精气发泻出去。开半掩子门的,就是没有合法营业执照的暗娼,大都是穷苦人家的媳妇和闺女。在那样的年代,不是穷得日子没法过了,谁家肯让自己的女人招客招嫖。吕老吊经常光顾的这户人家,男人在码头上上滚落下来的圆木磺伤了腰,捡了回了一条命,也整个身子瘫痪了,不能动了,死也死不了,躺在炕上,苟延活着。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活,这家女人不得不做起了皮肉生意。到她家来的嫖客,也大都是码头上的苦力,舍不得花钱,图得就是一时快活,发泄一时的阳火。遇到像吕老吊这样好心的男人,能多给她一些钱。人怕接触,吕老吊去过几次过后,他发现,这户人家虽然贫穷,可屋子里里外外拾掇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的衣服,补丁归补丁,洗得也是干干净净。吕老吊隔三差五经常去,有伙友就告诫他,你嫖归嫖,可是千万别把自己嫖成了拉帮套的。那年月,拉帮套就是帮着人家养活一家老小。五大三粗的吕老吊,生了一副菩萨心肠。他不想当拉帮套,可心里总是放不下。
小杠堆里有个“老花棍”,人家从来也不去“半掩子门”,要去,就去正儿八经的妓院,找个上等的窑姐,美美地睡上一回。用他的话说,宁可吃飞禽一口,也不吃走兽一斤。高等妓院里的妓女,个个都是人样子,身子骨如同面做的一样,皮肉如水,冰清玉洁,好上一回,终生都难相忘。半掩子门的女人,都是穷得没法子活下去,才靠着卖肉赚钱过日子。要长相没有长相,也不会使用润肤品,身上臊哄哄闻了吃不下饭。
老杠头说,别听老花棍的,他是胡说八道,天底下的女人一个样。他给老吊讲了一个真人真事……他们屯子里有户人家,男人在外面做生意,经常出门在外,在外面就有了花花心,与别的女人有染。家里的老婆知道了,也没有与他大吵大闹。等到那天男人回到家里,老婆在家里也做好了饭菜等着男人回来。男人进门坐下来,老婆把菜端了上来,酒也斟上了。老婆做的是他爱吃的葱爆肉,尝了一口肉过后,老婆问男人,好吃不好吃。男人说,好吃。接下来,男人几口就吃光了盘子里的葱爆肉。老婆又给他端上来一盘葱爆肉,一样的菜,只是换了一只盘子。男人吃得满嘴流油。老婆问男人,好吃不好吃。男人说,好吃。女人的用意男人也明白,肉都是一样的肉,只是盛肉的盘子不同罢了。女人也同这盘里的肉一个样,只是脸盘不一样而已。男人顿时醒悟了,从此,再也不在外面沾花惹草了,一心一意地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好。
俗话说,劝赌不劝嫖。什么不良嗜好都能戒除,而只有嫖这嗜好,无论如何也戒除不掉。吕老吊也觉得嫖不是好事,码头上经常会听到,人人都知道的一个歌谣
吃十成,穿二八。
赌对半,嫖白瞎。
抽大烟,连根拔。
吕老吊也知道嫖不是好事,可过了一些日子,他还是忍不住,去找那个半掩子门的女人。他觉得,他这不是嫖,这叫拉帮套,也就是帮着别人家养活老婆孩子。拉帮套就拉帮套吧,全当帮了穷苦人家。都是山东老乡,不到万不得已,谁能吃出卖脸皮,出卖皮肉这碗饭。这家男人死了以后,吕老吊把自己当成了这家的男人,自己挣下的钱,一分也不留,统统给了这家女主人。闲着没事时,老杠头也说吕老吊,你在山东老家无牵无挂,手里有了钱,就在这儿成个家。怎么着也要有自己的女人,再给你生下自己的孩子,不要给别人老是拉帮套,帮着人家养大了孩子,毕竟是别人的骨肉,遇到那有良心的还好,遇到那白眼狼,日后将来,不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吕老吊不彪也不傻,他也明白这么个理,可就是瞧着这家人可怜,他不忍心抛下这家人不管。如果真要狠心抛下这家人不管,这孤儿寡母,真的活不下去。再说老吊,他人高马大,力大无穷,那么能挣钱,不愁娶不上媳妇。可这么条壮汉,就是心软如面,生着菩萨心肠。为了养活这一家人,老吊也没能攒下钱来,怎么能攒得下钱,孩子一天天长大,一个个像些吃不饱的克郎猪似的,吃的穿的的花费也是越来越大,那么能挣钱的吕老吊,也觉得有些吃力。因为他要出大力扛大包,寡妇总是想着让吕老吊多吃点好的。可吕老吊总是把好吃的留给孩子,他们正长身体,缺不得养分。俺们扛得住,用不着管俺们。寡妇倒是心疼老吊,可她更是心疼孩子。
孩子们小的时候,怎么都好 ,他们真的把吕老吊看成了自己的亲爹。因为爹死的早,孩子懂事也早,经常说些暖心的话,让吕老吊听着心里也暖暖的。不管怎么样,这力没白出,帮套没有白拉。这也让吕老吊也打消了自己成家立业的想法,把自己的全部收入,全部积蓄,都奉献给了这个不幸的家庭。这个不幸的家庭,因为有了吕老吊这个男人,也从艰难中走了过来,孩子在天天地长大,而且都进了学校读书,与美满家庭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每天也是幸福满满。看到他们孤儿寡母一家人过得这样有幸福感,左邻右舍也时不时地传过来了风凉话,说什么的都有,反正都是挺难听的。孩子们听了都受不了,可当妈的却让孩子们忍着。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冒了。谁让你爹命短,谁让咱们娘几个命苦。要是没有你老吕大叔,咱们娘几个早就饿死,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等到光复以后,孩子们长大成人了,有的读大学,有的大学已经毕业了。大儿子已经参加了工作,是政府的工作人员。这时候的吕老吊已经老了,背佝偻了,腰也躬了,走路也是颤颤巍巍的。好在孩子们都挺有出息,他也挺欣慰,这些孩子没给他打脸。他原想自己这辈子虽然无家无业,也无儿女,这一家人都是他的亲人,因为他早早地把他们一家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亲人。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老大处了对象,要谈婚论嫁了。大儿子不希望家里有个拉帮套的老男人,不论不类,成何体统,家里不能有这样的名声,听起来有多难听。大儿子就与母亲说起了这件事情。母亲却是十分为难,虽然他不是你们的亲爹,可他把这辈子的心血汗水都给了咱们家,给了你们兄弟姊妹。你们长大了,他老了,咱们不能嫌弃他,甚至怕他影响了名声。可当妈的心里,也希望孩子能够幸福,也不希望家事能影响到孩子。她是左右为难,难得她也时时掩面哭泣。
吕老吊也不糊涂,他决定不要影响孩子结婚娶媳妇,决定搬到城边旮旯一间小厦子里面住。女人虽然狠不下心来,可是也得为孩子想想。她安慰吕老吊,你先暂时去哪里住些日子。等到孩子把婚结了,你再回来。刚刚搬过去的时候,女人倒是经常过来给他送饭,过来给他洗衣服。本想着孩子结了婚,安稳些日子,他就可以再搬回从前的那个家了。可没想到,老大结婚了,再下来还有老二,有老三。如今,孩子们都能自立门户了,能够撑得起这个家了,他们再也不需要有人来拉帮套了。从前的那段拉帮套的历史,如今成了这家人的耻辱,不愿意有人再提及这件往事,甚至不愿意看见老老吊这个人。当年的寡妇倒是狠不下心来。但夹在吕老吊与孩子们中间,她还是偏向了孩子,毕竟是自己亲生的骨肉,与吕老吊虽然没有夫妻之名,却也有无妻之实,一日夫妻百日恩,孩子们狠得下心来,她真的狠不下心来。三天两头,她还是往吕老吊那里跑,去看看他,关心一下他。她的这点温暖,也是最后照耀老吊心灵的光,也是最能够温暖到他的那点温度。有一天,女人又来看望吕老吊,他跟女人说,我这辈子,不图别的,只想跟你说,等到俺们不行了那天,你跟孩子们能够给我收尸,能往我身上掩埋一把黄土。女人听了以后,嚎啕大哭了一场……她对不起吕老吊,当年他拉帮套时,她正值壮年,能生能养,她也想着给吕老吊生下个一儿半女。再往细里想想,前一窝,后一窝,害怕老吊有了自己的孩子,不会对她前窝孩子像以前那样好了。每次与老吊圆房过后,她都会蹲下身子,用力排挤出会让她怀上孩子的精气,并且用水清洗。结果就是,让他忙碌了大半辈子,全给人家养了儿女,自己却落得了一个赤条条的孤碌杆子……
谁也没想到,女人走到了吕老吊前头。她死了,等到孩子们发现时,她的尸体已经僵硬了。孩子为母亲举办了一场所挺悲壮的葬礼,然后,把母亲与早早去世的父亲合骨并葬。等到吕老吊得知女人的死讯,他只是一片茫然,他不知道,女人为什么会走在了他的前头。三天后,吕老吊也死了。死了几天,没有人知道。还是上门去看他的那个老杠头发现了,他与几个当年在一起当小杠的老哥们,凑钱买了一口棺材,把他入殓了,也入土为安了。收拾他的遗物时,什么也没有,只找到了一张当年他拉帮套养大了的那个大孩子考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老杠头嘟囔了一句,念书的人,还不讲良心,这样的人不遭报应,是老天爷瞎眼、是混蛋……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得全国书香之家、辽宁省最佳写书人、大连市文学艺术界十位有影响的人物称号,并被家乡授予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