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金州已经写了很多年了,当年的金州人吃的什么,喝的什么,穿的什么,住在哪里,出门骑驴还是坐轿子?今天的人是不得而知的,只能是想象或者推理,再现当年人们的生活状态,都不那么真实可信。话说是人都依井而居,先是有了井,有了活命的水,才会有人相聚而生。相聚的人多了,才会形成村庄乡镇,我想,当年的金州城,也应该是这样出现的。
我对井并不陌生,小时候就亲近过水井。从金竹三先生家的大院搬到了会馆庙弄子,依旧住的是金家老奶的房子。这是一个小院落,上屋五间,东厢房三间,东西各有两间门房。院里的甬路是不规则的青石板铺成的。前院有一道石头砌的花墙,金奶奶喜欢养花,花盆里面栽的是海棠、绣球、灯笼花……后院不大,东边是一棵枣树,西侧是一株椿树,两棵树都很大都很老了,树干要两小孩子才搂得过来。枣树结的枣子很甜,椿树开花过后,便会结出一串串小元宝样的果实,很好玩。后院里有一口不大的井。平时,没有人靠近这口井。只有天旱了,大人们才从井里打水浇那块不大的菜园子。
这是我生来见到的第一口水井。水井也有年头了,砌在井壁上面的石头上长满了绿苔。井水很清幽,俯身井口,能看得到井水里面游动的鱼。最大的那条红鲤鱼,也不过半尺多长。还有几条黑色的鲤鱼,经常在井水里优哉游哉地逗引我们。我们也试着把进井里的鱼给捞上来,把水桶放进井水里面,等到鲤鱼游到水桶上面时,再拉水桶,鲤鱼很容易地又回到了井水里面。
记得那年雨水很大,井里的水已经溢到了井口。这回应该是逮到井里鲤鱼最好的机会了。可是,我们等候了很长时日,就是见不到鲤鱼的影子。鲤鱼藏到哪儿去了,没有人知道。等到水位退下了,井里的鲤鱼又出现了。能养鱼的井水,一定是好水,也能养人。那时候,我们天天要到外面去抬自来水,我们也经常想从井里打水,比自来水还清甜的井水,为什么不能饮用。可是老奶总是严厉地喝斥我们,这井水不能吃……为什么不能吃?我们也不敢多问。
出现在我人生的第二口水井,便是我们金县实验小学南菜园子地头上的那口井。南菜园子,原来是当年的船家运货卸货储存货物的地方,老大的一块空地,解放后,改成了学校的菜园子。高年级的学生们经常到这里来劳动,我也来过。记忆最深的,不是井水,而是井口上的那架汲水用的水车,一根粗粗的铁链子,利用动力拉动,将井水通过一根粗粗的铁管从井底下汲取上来。那架水车很笨拙,推动速度慢了,水也打不上来。所以,要几个人飞快地推动水车,井水才会不断地涌上来。只要一停顿,水便不再涌出了。这是一口只会榨取我们汗水的井,一点也淡好玩。这口井,是小学生们光顾最多的地方。
天后宫东侧花园的那口水井,是我平生见到的最漂亮的井。井口是用一整块青石雕凿而成。井口的上方,盘绕着一架紫藤花,水井很古老,紫藤也很古老,像是一条苍虬的龙,盘俯在水井的上方。听老师说,当年寺院里的僧人们吃的就是这口井里的水。禅院里有一个花园,我们班有一个植物小组,下午自习过后,我们就去给花浇水。浇水要先从井里把水打上来,结果不小心,打水的水桶绳子扣开了,水桶沉到了井底。我回到家里,跟老奶借来了她家的那根铁锚,因为我看到,大人们曾经用铁锚打捞过沉到井底的水桶。结果就是,没能把水桶打上来,铁锚也沉进了井底。我心里那个急呀,水桶没了,铁锚也没了,怎么跟人家说。一个同学,他们家有专门打捞井底东西的工具,是几片洋铁做成的片,片子顶端有铁钩,沉到水里,铁片会像手指一样张开,铁钩就会抓牢沉在水底的东西。整整折腾了半下午,才将井底的水桶和铁锚打捞了上来。
最好玩的那口井,是阎大痣家后花园的那口井,我们走进后花园时,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有三亩地大小的菜园子,无儿无女无家无业的尚大大在这里种菜为生。菜园子里面有一口水井,水井近前,有一座假山,假山上种着各种各样的树。阎大痣是金州的大户人家,他与阎大臣家应该有亲缘关系。阎大痣家的院子很大,改成菜园子的后花园也很大。井口上架了一个辘轳,当年是打井水浇花的,如今,尚大大用来浇菜。井口离井水很深,辘轳上的绳子要放好一会儿,那个汲水用的笆斗才会沉进井水里,然后,就要摇着辘轳把,一圈一圈地往上摇。尚大大摇辘轳,我们就帮他摇。浇过水后,我们就坐在田埂上面簇簇丛丛的马莲花上面玩耍。马莲花开的是淡紫色的花,它的花茎能吹出鸟叫一样的声音。正玩的起劲,有人感觉屁股下面有东西在蠕动,原来,马莲花丛中盘着一条大长虫。可把我们给吓坏了,可尚大大不让我们伤害它,尚大大从烟袋杆里面用草茎抽出一些烟袋油子,伸到了长虫的面前。长虫从嘴里探出了信子,它一定是受不了烟袋油子的味道,展开身子逃走了。我们要打长虫,尚大大不让,说是它没有招惹你,你就不要伤害它。这片菜地,是解放以后,由花园改成了菜园子,政府让孤身一人的尚大大以此谋生。后来,尚大大去了玉皇庙改成的敬老院,我们去看过他几镒,再也没去过当年阎大痣家的菜园子。
在金州城里阎家弄的尽头,在真武庙的前两个胡同东城墙根附近,有一口井叫韩家井,人们叫顺了嘴,只叫韩井。据说当年这口井是一个姓韩的大户人家挖掘的,是一口有泉眼的井。城里大多数的水井,都是靠着地下水,汲取得多了,只能等着地下水再渗透进井里。而有泉眼的井,井水甘甜,汲取多少,井水依旧充盈。周边好多人家,当年吃的就是韩井的水。后来的人们,只用韩井的井水,而不再喝它了,尽管井水是那么的甘甜清澈。后来,听老人们说,当年是有人在这口井里寻了死路,从那以后,人们就不再喝韩井里的水了。不喝这井里的水,不是嫌弃有人死在这里,而是对死者的敬重。如果活着的人像无赖一般,依旧饮用这井里的水,无疑于食用不幸亡故同类的骨肉一样。
说到这个话题,又挺沉重。有人说,当年金州城里的水井,哪一口井里面没有投井而死的冤魂。当年中日甲午之战,金州城破之后,最无助的就是女人和孩子。女人为了不受日本人的奸淫侮辱,保留自己的清白之身,宁可一死,而不能遭受禽兽蹂躏。说到此处,金州人都会想到城里最有名的曲氏井。说到曲氏井,不得不说那位金州的官员王志修。
王志修作为朝廷任命金州海防同知,甲午战后来到金州后,他夜夜整理案牍到深夜。每天到深夜时,他总能听到有人哭泣,而且是女人哭泣。声音虽然不大,却声声直扎心房,走出房门查看,也不见有人。一旁师爷言道,这不像是人哭,而是冤死鬼魂哭泣。夜里难以入睡,王志修早起,一边巡视战火焚过金州城,一边询问金州当地人,倭寇入城时,城中发生过死节事否?
无论是陪同随行人员,还是城里百姓,都指着城内城墙西南处一处民宅,曲氏一家老少十口死于一口井内。曲氏一门妇孺为何而殒命?倭寇烧杀奸淫,曲氏一家女性害怕遭辱,才决意投井而死。
老小十一口,投身一井,水井已经塞满。等到众人闻知,前来打捞时,仅有一人尚存气息,她就是孀妇曲蔡氏。她被救活之后,见到全家妇幼惨死之状,她也不肯活下去,不吃不喝,想结束生命。曲蔡氏出嫁不到一年,丈夫患病而亡,她继子奉姑,历经二十七年。看到全家十位亲人,全部死亡,而自己才幸运存活,所以,她也执意要死。一连几天几夜,经过众位亲属,邻居们苦苦相劝,你能活下来,这可是天意,老天爷让你活着,让你口传言授,让后人知道,死在井中十位妇幼之冤情。曲蔡氏这才打消绝食念头,勉强进食。死在井里的那七位女性和三个孩子,她们名字:曲王氏、曲迟氏、孙曲氏、杨曲氏、曲自当、曲如意、曲伢子。她们以自己的忠贞,留下了金州女性的清白名声。女人赴死,男人去了哪里?有人说,跟着徐邦道将军打倭寇去了。非也,王志修在诗里写得很明白了,“多少朱门易服逃,”我也不知道男人们去了哪里,但我相信,太多的男人做不出女人这样的举动。
王志修听到各位讲述,他深受感动,曲氏人家,平日就是耕种菜园为生,不是大户人家,就是普通的耕读人家,曲氏女性,没有读过烈女之传,女史之箴也。可她们却能见危授命,洁水完贞,确实让人感动。事情已经过去一年有余,可曲氏一门英魂不散。王志修觉得,曲氏一门烈女幼童,就是在向他苦诉冤情。她们本不想死,可是,倭寇来犯,她们只有以死以明志留贞。直至今日,可以想象,当年曲氏井,直径不过三尺,妇孺十一个,投进井里,那尸首难以一时沉进井底,投井之人,也是难以一时半时就让井水淹死。可以想象,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个期待,要等待尸首沉进井底,人才可以死去。当年曲氏一门的女人和孩子,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王志修回到衙门,他奋笔疾书,上书朝廷,希望朝廷能够下旨,封赏曲氏一门忠贞烈女。写好上奏文书,搁笔片刻,王志修情绪难以平息,他一时悲愤激诗情,挥毫写下著名诗篇,《曲氏井题咏》……
曲氏井,清且寒,波光湛湛寒潭心。
一家十人死一井,千秋身殒名不沉……
王志修上书朝廷,曲氏一门贞烈事迹。因为战乱,朝廷也无暇顾及。朝廷虽然没有表彰曲氏一门烈女,而在民间,后人皆知曲氏井,敬佩曲氏一门忠贞烈女。王志修是一位有良知官员,他留下《曲氏井题咏》诗作,至今为人们所念念难忘。
而在金州城,忠烈大义者,何止曲氏一门。也是在金州城里,在孔庙那条街路西,有一户打铁为生的人家,姓刘,父亲叫刘世宦,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刘玉珍,二儿子名叫刘玉珠。铁匠炉就设在东街路南。甲午年,日本人攻破金州城。日本人做贼心虚,他们害怕清军埋下的地雷,于是,逮到了刘家父子,命令他们去为日军踏地雷。刘世宦觉得,如果去给日本人踩地雷,真的是愧对祖宗,愧对金州父老,于是,他拒绝为日本人去踩地雷。日本人一怒之下,将刘世宦开枪击毙。大儿子刘玉珍见状,一时怒火中烧,扑向日本人,与杀害父亲的凶手搏斗。日本人人性皆无,哪里害怕赤手空拳之中国人。于是,日本军人又开枪击毙了刘玉珍。杀害刘家父子二人,日本人带走了刘玉珠,关押起来。此时刘家,只剩下了刘玉珍女儿刘翠子。刘翠子早已许配城里秦家儿子。只是未到婚配年龄,她尚未出嫁。遇到日本人破城,父亲与祖父都被日本人杀害,刘翠子知道,落于日军手中,必遭奸污。她不甘受辱,于是,她走到水井边纵身一跃,投井而死。刘翠子保全了名节,她付出的是年轻的生命,不禁让人惜哉,痛哉。
日本人破城,金州城里忠贞烈女之事,数不胜数。女人是弱者,遭到强虏入侵,她们面临奸淫,不堪屈辱,女人们只能以死保住清白之身,保住家族名声。后来,文化学者孙宝田在整理甲午罹难记时,发现了刘氏一门忠烈之事,尚且没有记录在档。于是,孙宝田记录下了刘氏忠贞史实。孙先生相信,百年后,必定会有人来大书特书此事。那时,孙宝田就写下了,“辄泚笔记之,俟他日采风者采焉。”此事过去了一百二十多年,笔者在读史时发现了刘氏一门忠烈之事。于是,便记录于积累素材之中。相信在当年,在金州城,还发生了许多值得人们记忆之事。只是没有人能够记录,才没能保留下来。
金州还有这样一口井,位于王永江家东山祖坟下面菜地田头。果蔬菜不比庄稼,三天两头要浇水。因为井水甘冽,附近的村民们也经常从这口里汲水饮用。平时还好,遇到天旱不下雨,来井里汲水的人也多了起来。看菜地的伙计瞅着井里无水浇地,一气之下,便往井里倒进了大粪。这下可是惹怒的村民,他们与王家人发生了争执,并向政府举报,说是有人往井里投毒。王永江的大儿王贤沁便成了罪魁祸首,逮捕法办,反革命投毒罪,就地枪毙。这件事情发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年事已高的王贤泌,身体还有残疾,坐都坐不稳,用一只箩筐抬到了现场,枪声响起时,他的身子先倒了。没有办法,用一根绳子,左右拴着,让他动弹不得,这才一枪毙命。
没有人做过统计,当年的金州城有多少口井。千百年来,古城遗留下来的水井很多,每条街,每个胡同弄里,都有公用的饮水井。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有挑水的扁担,扁担一头的铁钩上面,都带有阻挡水桶滑落的一根簧片,从井里拔水时,可以不用绳子,而直接用扁担当绳子。人们应该记得会馆庙后街的那口井。那口井底下有泉眼,无论天旱还是雨水大,井水总是不见少。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附近的居民仍然饮用那口井里的水。
我们一直说金州有两千年的历史,这两千年,是金州的井,滋润了金州的生命,延续了金州的血脉。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金州城里仍然能看到很多的井,有的井水一直有人使用。到了文革时期,当中国与苏联在边界发生了战争之时,金州人开始关注起这些水井的命运了,所有的水井,都加固了井盖,用水泥砌起来,上面加了铁盖子,并锁了起来。这是准备与苏联打核战争,一个原子弹扔过来,什么水源的水都不能饮用,而井水却仍然能发挥它的作用,金州人还是要靠这井里的水活命。战争没能打起来,原子弹也没有扔到金州来。没有几年,井上铁盖子已经生锈了,铁锁也打不开了。如果再有原子弹扔过来,金州人不用等到原子弹爆炸,核污染的水,就要了金州人的命。
金州的井,哪儿去了?金州的井已经给掩埋进了历史的尘埃之中,金州所有的井,统统给压到了一座座高楼大厦的下面,十八层地狱那么深,永远也不会再见天日。除非我们再回到茹毛饮血的时代,人们需要再用石头制作的器具挖掘水井,希望井里面能流出永不枯竭并滋润着生命的泉水。当年的金州城,有多少口水井,没有人统计过。没有上千口,至少也有几百口。而今还能找到一口井吗……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得全国书香之家称号,当选辽宁省最佳写书人,两次当选大连市文学艺术界最有影响的人物,并获得家乡颁发的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