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顺有个地方,叫穷八辈。居住在这样的地方,可能要八辈子受穷。活在世上受穷,这就是命。命中注定的,想改变真的是不可能的。郭老五老家就是穷八辈这地方的,不知哪一辈祖宗,走出了穷八辈,走到了金州城落户。他爸爸在肉架子当屠夫,往上辈子数,他爷爷也是屠夫。当屠夫的都是操刀杀生,对后代有影响。
老五没当屠夫,而是进了铁匠铺当了学徒。他也想过发财,只是命里没有发财的命,走不上时运,撞不上大运,接下来的子子孙孙,还是继续要受穷的。郭老五结婚成家不久,解放了,穷人翻身了,铁匠铺并入了铁工厂,人人都过一样的日子,没有穷人也没有富人,大家都一样。郭老五人也到了中年,孩子一连生了五个,两口子天天操劳,全家人糊口应该没有问题,想要吃饱吃顿好的,那就要等到过年过节了。郭老五经常感慨,他小时候,因为爸爸是屠夫,他隔三差五经常能吃到猪头肉,猪的心肝肺杂碎。如今,吃肉得凭票供应,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丁点的油腥。他本来挺大的一颗脑袋,人送外号猪头,也没有了多少肉。
那天与工友们说起了走运的事。师傅一句话,倒是给郭老五提了一个醒,师傅说,想走运,你要出去走动,你不走动,怎么能走运。走运走运,就是这么走来的。可咱们天天上班下班,往哪里走呢?师傅话搁那儿了,看你怎么做了。
这天没到下班,郭老五提前走出了工厂大门,沿着城边的护城河沿,漫无边际地走着。走到了东城墙根,肚子一阵绞痛,想拉屎。那年月,家家都穷,穷得连城边的草都割得精光。好在食品厂墙外有一片蒿草,从食品厂流出的污水有养分,蒿草挺茂盛,蹲下去拉屎,外面的人看不到。于是,郭老五也顾不得这草丛中有长虫,他也顾不得长虫会钻进了他的屁股眼里,他就急急忙忙地躲进草丛,解下腰带,开始拉屎。正用力之时,忽然听得砰的一声响,似乎有个东西落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是不是有人看到他在拉屎,搞恶作剧,吓唬他一下。当他站立起身来,系上了腰带,忽然一股子香气而不是臭味飘进了他的鼻息。再定睛一瞧,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香气就是从那个包裹散发出来的。打开油纸包一瞧,嘿!老大的一个熟猪头,刚刚出锅不久,还带着热乎气呢。用手掂量了一下,足足有十五六斤重。这回可算是走了大运了,郭老五也不敢再停留,他拿上猪头,赶紧地离开了这片蒿草地。他一边走,一边想,这个猪头不可能是从天而降,老天爷刮风下雨下大雪,可不会下个大猪头给他……
郭老五脑袋有些愚笨,遇到事情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时间长了,多琢磨一会儿,也就想通了。他拉屎的地方,就在食品厂墙外,一定是食品厂里面的人把猪头丢到他面前的。这个猪头绝对不是送给他的,而是人家准备下班了以后,再悄悄来到这里取猪头。工厂都有门岗,把猪头丢到工厂外面,空着两只手走出门岗,然后再绕到墙外这个地方来拿猪头。这是一步妙招,结果就是,丢猪头的人根本想不到,工厂墙外,蹲着一个拉屡的郭老五。郭老五白白地捡了一个大大的便宜。要知道,那年月,想吃猪肉要凭票供应。那年月,没有人舍得买猪头肉吃。那几张供应券,全家人积攒起来,买点肥猾肉,㸆点猪大油,全家人吃得长久一点。郭老五越想越美,自行车骑得飞快,一会儿就到了家里。
关起门来,把猪头骨拆了下来。猪头骨留着还能再熬点汤,只是那根猪鼻子里的那根嗅骨不能要,一定得扔掉。猪头肉最好吃的是那块枣核肉,也就是猪上颚骨与下颚骨的那块咬合肌。猪拱,也就是猪鼻子,最有弹性,也最有韧性,吃起来最有嚼劲。猪耳朵又叫双皮肉,吃起来最脆生。猪口条,也就是猪舌头,也叫肉中肉,别有一番滋味。郭老五对猪头十分的在行,一头猪,各个部位,都有各种不同的味道。最丰富出彩的,就是这个大猪头。小时候,他爹在肉架子里当屠夫,专门杀猪。金州城里整个东街,有好几家肉架子,王肉架子,李肉架子……肉架子门前,支着一口大铁锅,大铁锅里面煮的就是猪头肉。咕嘟咕嘟的,从天一亮,一直到天黑,大铁锅底下的灶火就一直不断,肉架子的这口大铁锅,不仅仅是为了烀猪头肉,煮熟下货,也是一种兴旺的征兆,意味着买卖兴隆。据说大铁锅里面烀猪头肉的老汤,也有上百年的年头,烀出来的猪头肉味道也分外的香。天黑了,郭老五的爸爸天天回家都能捎上一块没卖出去的猪头肉,他们姐弟也很有口福,几乎天天能吃到猪头肉。说心里话,猪头肉是美味,可是美味也不可能天天吃,天天吃了,也是油腻。爸爸有办法,让他们就着大蒜吃猪头肉,大蒜解油腻,吃起来味道还更加美味,而且百病不犯。就这样,郭老五与别的孩子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因为吃猪头肉,身上的肉也多了起来,脑袋也比别的孩子大,大家送了他一个外号,叫猪头。他不高兴别人这么叫他,爸爸说,胖不好吗,胖是富态,他们想胖,能胖得起来吗。为什么叫有钱人大肚子,就是有钱人吃得好,身体肥胖,才叫大肚子。穷鬼们哪一个不是瘦猴,尖嘴猴腮的,哪有点有福气的模样。他上学读书那年,肉架子开不下去了,都公私合营了。从那时候起,他再也吃不到猪头肉了。都说头大脑瓜子聪明,可他长了一颗大脑袋,却是一点也不聪明。
因为偶然捡到了猪头,才引发了郭老五的这一番回忆……吃猪头肉的最好吃法,就是拦黄瓜,多加大蒜,再放香菜,如果有壶老酒,那可是成了神仙了,妙不可言。这个猪头,全家人饱了一回口福,也引起了郭老五回忆往事。剩下的一大块猪头肉,倒是让郭老五犯了难,那年月没有冰箱,送给别人分享,又舍不得。想来想去,办法想出来了,后院有口老井,多少年前,有人在那口井寻了短见,多少年来,很少有人光顾这口井。孩子们到井边玩耍,大人们就会吓唬他们,井里有屈死鬼,小心鬼把你们拽进井里,孩子们也不敢到井边玩耍。天气炎热,井里面倒是凉气习习。趁着夜色,趁着没有人看见,郭老五就用绳子把剩下的那块猪头肉拴好了,吊下井去,离得井水很近,井水冒出的凉气让猪头不会变质。第二天,再把猪头拽上来,全家人再饱一顿口福。
吃了两天猪头肉,改善了几天生活,郭老五全家人也很快又是吃苞米面,吃瓜菜代,又恢复了清汤寡水的日子。想起那个从天而降的猪头,郭老五总是觉得自己的挺幸运,猪头这个外号没有白叫。只要有外出的机会,他都会到东城墙外,食品加工厂的墙外,在那片蒿草丛中蹲一会儿,梦想着,会不会再有一个大猪头砰地从工厂里面扔到墙外,扔到他的面前。这样的概率真的是太少了,从他遇到那个猪头之后,不管他如何渴望期盼,虔诚地蹲在草丛中等待,猪头再也没有从天而降落到他的面前。天上不会落馅饼,可天上落下来的猪头让他遇上了,已经够幸运的了。幸运的事情不会有第二次,永远也不会有。
文革结束了,改革开放以后,郭老五也下岗了。这时候,好像政策放开了,私人可以做买卖了。正好工厂也黄了,郭老五要自谋职业,别的不会,他秉承了爸爸和爷爷的手艺,也不管杀生不杀生,专门做起了猪头肉生意。一来他轻车熟路,二来,自己也可以饱口福。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秘笈,猪头下锅时,要放进大酱,放进冰糖,可以多放,色重味足,八角花椒那些调味料也一样不能少。头一锅猪头肉刚刚推到了众人面前,竟然给一抢而光。那年月,人们肚子里都没有油水,能吃上一口猪头肉,真的是过瘾。初试牛刀,竟然大获全胜。五百块钱的成本,竟然兼到了一千多块钱。旗开得胜后,他准备大干一把。家里忙碌不开,找个空房子,支起大锅,烧起大火,再找两款个帮手。猪头烀好了,让他闺女卖猪头肉。他闺女不乐意,怕丢人。嘿,你爹我也不乐意当屠夫。可咱们家与生俱来就离不开肉架子这行当。钱重要还是面子重要,你要害怕丢面子,你到远点的地方卖,等到你大把大把挣钱的时候,什么面子里子统统都不重要了。
钱重要,还是面子重要,当然是钱重要,有了钱,想要什么就能用钱买。如果不是如今政策好,哪里能天天吃肉,哪里能买猪头肉,能挣到这么多的钱。孩子们个个子承父业,个个在他的培养调教之下,都成了制作猪头肉的高手。猪头肉做得好,在市面上卖得也好,十分受欢迎,渐渐地,也打出了品牌名声。明明是三代人制作猪头肉,他给说成了五代传承,后来竟然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一家人日子过得富足,天天能吃到猪头肉,也说来也怪,全家人都爱吃这一口,而且是久吃不腻。因为一年到头爱吃猪头肉,他的儿孙们也个个长得肥头大耳,身体都挺健壮。只是这么多的儿孙,没有一个脑子聪明读书好的,这许多年,也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的。如今大学扩招,差不多的也能考上个二本三本,可这样也是不行。命里注定,家人就是烀猪头的,没有考大学念书的命,人家也不强求。天天能吃上猪头肉,不也挺好的吗。考上大学又如何,毕业后不也是送外卖,不少外卖送的还是他家的猪头肉。
如今的郭老五,肩膀上依然扛着一颗猪头一样的大脑袋,他已经当上了老太爷,孙子都有了孩子。他吃大半辈子猪头肉,也没吃够。如今猪头肉的味道做得再好,他还是怀念当年在食品厂墙外意外落下的那个猪头。那股子香滋味,已经嵌入了骨子里……
徐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得全国书香之家称号,辽宁省最佳写书人、大连市文学艺术界最有影响的十位人物称号。被家乡授予终身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