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岁的“天后”、“圣母神皇”武则天三次召见二十多岁的“草莽”、“野人”陈子昂,诚恳询问政事和决策方针,让他全面进呈有关用人、民生、法制、民族一系列重大建议。这在我国漫长的封建帝制社会里是罕见的!
对于这三次君臣会见,《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都有明确记载,而以《新唐书》记述最全。此外,陈子昂的挚友卢藏用所撰《陈氏别传》和中唐人赵儋所写陈子昂《旌德碑》也有相关记载。
武则天第一次召见陈子昂是在唐睿宗文明元年(684)。那是因为他写了一篇出色的上书《谏灵驾入京书》,太后对这篇文章十分赏识,壮其才,因而主动召见这位年轻文人面谈。
这次会见时间正当陈子昂考中进士不久,同时又是唐高宗驾崩之时,由于政府决定将遗体西迁长安埋葬,引出了陈子昂谏书的反对建议。这两件事时间相当靠近,估计在683年年底684年年初。
文明元年的第一次被召见,对陈子昂一生有重要影响。首先,陈子昂从此由一个“草莽”、“野人”出身的平民百姓走上了仕途,做了朝廷官员。这在《陈氏别传》、陈子昂《旌德碑》文和新、旧唐书中都有记录,会见谈话后,当时的武则天十分满意,立即“拜麟台正字”。麟台正字,原名秘书正字,为朝廷秘书省一名正九品下的小官(《旧唐书·职官志二》)。
第二,陈子昂通过上书和对话,得到天后的无比赏识。《陈氏别传》载:“太后居摄,览其书而壮之,召见问状。子昂貌寝寡援,然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际,甚慷慨焉!”“貌寝”是指容貌不是太美观端正,“寡援”为不太合群。但谈起君臣关系、王霸之道却慷慨激昂,正符合想当雄君霸主的武则天的思路。
第三,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次君臣对话以及天后的高度评价,使陈子昂名气大扬,可以说是名满天下。由于武则天对陈子昂的盛赞,都城洛阳到处传写他的诗文,以至大街小巷,人人吟诵。甚至将他的诗文集转卖到全国各地,顷刻间陈子昂成了远近知名的人物。赵儋的《旌德碑》高度评价陈子昂的诗文成就,说自武则天盛赞陈子昂后,立刻“海内词人,靡然向风,乃谓司马相如、扬子云复起于岷峨之间矣”!
遗憾的是,684年的这次武、陈见面,究竟谈了什么具体内容,正史和野史都无一字记载,都只把这次武则天的特别召见,作为陈子昂《谏灵驾入京书》的一段附语记在新、旧唐书中,而那篇谏书却几乎全文载上。此文现收在《全唐文》中,共约一千六百多字。《旧唐书·陈子昂传》从头至尾几乎全文录载,只舍其最后一段陈子昂自我介绍部分。《新唐书·陈子昂传》也大部转载,只舍去前后陈子昂自我介绍部分。可见正史对陈子昂此文的重视程度。
这篇文章之所以重要,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是因为此文典型地体现了陈子昂“敢于极言直谏,不畏强暴”的政治特色。要知道,当郑重写出此上书时,陈子昂才二十四岁,刚考取进士,尚没有得到任何官职。只是因为他“关心国家和人民命运”,才这样不顾一切地“冒死献书”,正像他在献书中所讲的,首先想到的是“臣闻明主不恶切直之言以纳忠,烈士不惮死亡之诛以极谏”。
在上书中,陈子昂写尽了他所看到广大百姓忍饥挨冻的生活之苦:他的家乡“西蜀疲老,千里赢粮,北国丁男,十五乘塞,岁月奔命,其弊不堪”,“自河而西,无非赤地,循陇以西,罕逢青草,莫不父兄转徙,妻子流离······”。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却仍大兴劳役,将丧于洛阳的高宗皇帝之灵驾遗体,转徙到灾区长安京城入葬,无疑为劳民伤财之事。陈子昂在文中还列举了古代圣贤“三王”、“五帝”的爱民盛举,力劝天后和新皇帝睿宗慎重行事。陈子昂这篇《谏灵驾入京书》,以其情感之真诚、论述之在理和文学之优美,感动了当时真正执政的武则天。
武则天对陈子昂的第二次特殊召见,是在垂拱元年(685)十一月。这时离第一次陈子昂因谏灵驾入西安归葬,已近一年。这一年,武则天朝廷发生了许多政治大事:首先,高宗于684年五月“灵驾西还”,八月,“葬天皇大帝于乾陵,庙号高宗”。就是说并没有听从陈子昂的建议。
其次,唐朝皇室几经变动,最后二位新帝中宗、睿宗俱被废,由武则天亲自正式执政,大权完全控制。第三,武氏家族也都向皇室靠拢,在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的请示下,武则天将武氏七代祖先立了“七庙”,与皇室看齐。武承嗣也当上了宰相,“同中书门下三品”。第四,更重要的是,这年九月,发生了以徐敬业为首的拥唐反武的武装暴动,在全国造成一次较大动乱。第五,在这一年中,武则天在用人方面有新的创举,685年三月,她下了一道旨令,“制内外九品以上及百姓,咸令自举”。到次年(686)更发展为投匦制度,这是武则天时代的一种独创,内容为铸铜为匦。其东曰“延恩”,献赋颂,求仕进者投之;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曰“伸冤”,有冤抑者投之;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这是一种铜制四方盒子,每面投递文书皆有不同内容;这种投匦制有专人负责,每天向朝廷汇报。无疑这是君民互相通气、了解民情的极好形式,尤其有利于各种人才自荐。
上述这些历史情况和历史条件,对陈子昂的政治仕途有极大影响。初入仕途的他,会更进一步了解和体会严峻的形势,迫使他在武李两大派势力的激烈斗争中尽快选择投靠哪一派;同时也有利于他尽快和天后新主取得更近的联系,在政治前途上进一步发展。
已经逐渐在政治上成熟的陈子昂,坚定地选择了站在武则天一边,急于将这一年多对政务、民事、国务的看法上奏给新主。这一年多,陈子昂在思想上有了更大的进步,通过从家乡至两京的几年闯荡,已形成了许多成熟的政治见解,而且在第一次和武则天会见前后,更几次上书表达他对某些政事的看法。最明显的是武则天垂拱元年(685),他建议武则天兴办太学和“明堂”,为此专门上了一封奏书。
总之,陈子昂的第二次被召见,是因受武则天器重,而陈子昂也的确算得上是一位满腔热血的有为青年。同时,陈子昂一直希望有朝一日为主上所重用。陈子昂有许多青年时代的诗歌,热忱地表达了这一点。最典型的是在他第二次被武则天召见前后,亦即垂拱元年(685)所写的一首赴宴时《答洛阳主人》的诗,有这样几句:“平生白云志,早爱赤松游。事亲恨未立,从宦此中州······方谒明天子,请宴奉良筹。再取连城璧,三陟平津侯。”这首诗悲叹自己早有白云般的壮志,因事父母未能早早如愿。而现在在洛阳神京从宦侍候明天子了,不时受到宠信召用。衷心愿意像战国蔺相如完璧归赵那样,和大汉公孙弘向汉武帝献策成为平津侯那样,为国立下功勋。
可以说,武则天第二次召见陈子昂纵论国事,是君臣二人的共同心愿,这是历史的必然。这次召见,君臣会面倾谈,武则天准备得很细致,《新唐书》载,连让陈子昂书写的纸笔都预先备好,“后召见,赐笔札中书省,令条上利害”,希望他谈得彻底。陈子昂对此十分感动,在上奏文章最后表明:“臣本下愚,未知大体。今月十六日,特奉恩敕,赐臣纸笔,遣于中书言天下利害。天之降命,敢不对扬,而孤负圣恩,万一无补,死罪死罪,谨率愚见,封进以闻。尘听玉阶,伏阙累息。”这对于一个九品小官来讲,的确是够恩宠的,难怪陈子昂几乎感泣泪下。也说明时已六十三岁的皇太后对年方二十七岁的陈子昂恩宠有加。
第二次武则天面召陈子昂所谈和后来写在奏疏《上军国利害事(三条)》中的内容,今全文收在《全唐文》中,分为“出使”、“牧宰”、“人机”三项,基本涉及官民关系和国家用人政策的大计。
陈子昂这次和女主武则天的谈话、奏疏,鲜明的特点是他敢于向君主坦诚、大胆地提出自己的政见,在《出使》一节中说,“陛下”明诏天下发出“九道大使”巡察,本来是为使“天下奸人暴吏”暴露,了解他们的罪恶,以法严惩,但因大使用非其人,使这些大使“行路市井之人皆以为非任”,这样的“巡察”实际更骚扰百姓。陈子昂提出巡察大使应当是如下的人选:“仁爱足以存恤孤恂,贤明足以进拔幽滞,刚直足以不避强御,明智足以照察奸非。”
《牧宰》一节陈子昂更尖锐直率地指出,当时大部分地方官吏不合格,这对朝廷十分不利,他生动地比喻说,“宰相陛下之腹心,刺史县令陛下之手足”。现“腹心虽安,而手足犹病”。
陈子昂以民间百姓的身份警戒说,“若得贪暴刺史,以徇私苛虐为政,则千万家受其祸矣”。因此陈子昂建议,吏部选人,一定要经常考核,使每一县令县尉,都“循良为政”,爱民为先,不能“庸流一杂,贤不肖莫分”。在《人机》一节,陈子昂则提出更深刻的道理,“臣商天下有危机,祸福因之而生,机静则有福,机动则有祸。天下百姓是也,夫百姓安则乐其生,不安则轻其死,轻其死则无所不至”,因此他提出作为一国之主,千万不要轻易擅兴徭役和动兵,这样会使“夫妻不得相伴,父子不得相养”。陈子昂诚恳建议,“陛下垂衣裳,修文德,去刑罚,劝农桑,以息天下之人”。这一上疏,条理清楚,重点突出,使武则天甚为满意,对陈子昂更为看重。
几年后,689年,陈子昂三十一岁时,武则天第三次特殊召见他。从第二次召见后,陈子昂在政治上更进一步成熟,他上书更为频繁,除普通的应酬文体外,更草拟了若干边境战争的有关谏书和建议,如对西南的吐蕃、北部突厥战争都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二十八岁那年,更奉命随密友乔知之参加了朝廷北征同罗、仆固的战争,亲眼目睹了民族战争的激烈和残酷,而且更进一步形成了对民族关系更稳妥、明智的看法。
从685年至689年这四年间,发生了一系列重大的武、李宗室和朝廷之间的斗争,尤其一度兴起的酷吏政治,使百官人人自危,陈子昂身处其中,也有深刻的体会,由此形成了看法,为此,他也亲笔上疏,向武则天提出自己的建议和意见。
686年上书的《谏用刑书》,鲜明地表达了诗人对酷吏政治的看法。有几句话,是使人十分痛心疾首的:“陛下大开诏狱,重设严刑,冀以惩创。观于天下,逆党亲属,及其交游,有迹涉嫌疑,辞相逮引,莫不穷捕考讯,枝叶蟠孥,大或流血,小御魑魅。至有奸人荧惑,乘险相诬,纠告疑似,冀图爵赏。叫于阙下者,日有数矣。于时朝廷惶惶,莫能自固,海内倾听,以相惊恐。”酷吏政治给民间造成的祸害和恐怖,是触目惊心的。陈子昂把酷吏政治的源头指向武则天“陛下”,的确也需要作为小民“草莽”非凡的胆量和真正对君对国对民的关心。
陈子昂在这篇震撼天下的上书中,同时表达了他对武则天的赤胆忠心,在上书前文即申明他是出于圣恩,对君绝对的忠心而大胆献此书的,“臣闻忠臣事君,有死无二,怀佞不谏,罪莫大焉。况在明圣之朝,当不讳之日,方复钳口下列,俛仰偷荣,非臣之始在愿也”,他是绝不屑于做这样投巧取荣之事的。在这篇反酷吏政治的上书中,他态度鲜明,但有一点却是十分明显的,即绝对忠于武则天的统治,在亲武还是亲李的方向上,他郑重声明站在武则天政权这边,对徐敬业等的反武复唐武装叛乱抱坚决反对的态度。
有一段评论武则天掌政后的时局,说“赖陛下以至圣之德,抚宁兆人,边境获安,中国无事,阴阳大顺,年谷累登,天下父子开始得相养矣”,正因为如此,虽有徐敬业的“扬州构祸,殆有五旬,而海内晏然,纤尘不动”,这是很不容易的,说明天下本来是太平的,反武派不会成功。但因此而引起大规模过渡镇压,形成波及整个统治层的酷吏恐怖政治,都是失误的。这是陈子昂一片真诚出自忠君爱民的真心剖白,应当说对武则天震动很大,也从心底钦佩这位后辈青年的才华和胆识。也正是这种心情,武则天才决定在两年后第三次召见这位年轻谏臣,再次听他讲“为政之要”。
《新唐书》载,武则天第三次召见陈子昂专门询政是在她改国号为周、决心当女皇的前一年,也即公元689年,则天永昌元年。武则天女主事先嘱咐此对政局的全面建议不需“空言”,也不要引经据点,即不用说空话和大量引用古人事例,只要据实明谈即行。
陈子昂的《答制问事(八条)》大概很快在三月份就整理书写完毕,上奏女主。因为这是他成竹在胸的全盘施政计划和思想系统。今全文收在《全唐文》卷212,洋洋三千言。文中陈子昂自称,这是他多年静观政事的经验:“臣知识浅短,实昧政源。然尝洗心中就“措刑”、“任贤”、“得贤”、“不可疑贤”、“招谏”、“劝赏”、“息兵”、“安宗子”八科分为八方面叙述,基本上就是反对严刑酷政、任贤信贤、招谏劝赏、息兵、安宗室等五大项提出自己周密的行政方针。
陈子昂对酷吏政治始终抱着极力反对的态度,在此文中又严词指出:“臣闻杀一人则千人恐,滥一罪则百夫愁。人情大端,畏惧于此。”越王贞等李氏宗室兵叛,已遭“同恶就戮”,“魁首已灭”,不可再扩大刑罚,任意杀戮。他认为“当今天下士庶,思愿安宁,途谣巷歌,皆称万岁”,不应再任用严刑酷吏,骚扰天下。
在建议武则天任贤用贤方面,文中八科中立了三科,从理论上论证“天下之政,非贤不理,天下之业,非贤不成”,“若得忠贤相与而守之,太平之功,可以于此而就”。他还提出“贤不可疑”的原则,既用了贤臣贤相,就应“既任须信,既信须终”,他对女主提出热切希望:“伏愿任贤无疑,求士不倦,以此为务”,则天下大理。
“招谏”科中,陈子昂特别提出唐太宗李世民的例子:“臣闻圣人大德,在能听谏······优见太宗文武圣皇帝德冠三王,名高五帝,实由能用魏征愚直,获尽忠诚。”希望武则天能继承纳谏之风。“劝赏”一科,主要是要求以此“进贤显能,旌功励行”,使赏罚分明,“勤劳之臣,死难之卒”都得到应有的奖赏抚恤,这样,“赏一人而千万人悦”,方得公平。“息兵”是陈子昂一生中最重视的政见,他以为无论对外对内战争,都会伤民,因为“兵之所聚,必有所资,千里运粮,万里应敌,十万兵在境,则百万家不得安业”。
最后的“安宗子科”,则是陈子昂对李氏宗室处理政策的卓见,他反对武则天女主对李氏宗室的滥杀,提出“陛下以至仁为政”,越王李贞等的叛乱,不代表全体李氏宗室,“宗室子弟”,仍希“获以安宁”。“陛下惟罪其构逆者,更无他坐”,方为正确方针,应“恩念慈仁,敦睦九族”,不宜扩大打击面。这一主张,是陈子昂的一贯思想,后来他还专写了一篇给武则天的上书《申宗人冤狱书》,为受难的李氏宗室伸冤(见《全唐文》卷213)。
但是,武则天以六十多岁高龄,崇高的神皇天后的身份,在四年之内,竟然主动召见一个二三十岁的青年小官面谈,虚心问询他对国事的意见和看法,这在我国封建历史上还是罕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