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的自然主义生死观

文摘   2024-11-19 07:12   北京  

道家之学,源出周代史官,其职份在深研历史,为现实政治提供教训和理论指针。道家创始人老子,顺应时代思潮,将由来依卜筮而得的“天道”移植于理性玄思,将贯穿于自然界万事万物中的法则意义上的“道”,奉为高于天帝神鬼的至上原理。


所谓“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道“神鬼神帝”,比上帝鬼神还要神。对鬼神问题,老子也是存而不论,其着眼点也在于现实的人事。老子看到了人“出生入死”的悖论,以“长生久视”、“死而不亡者寿”来抗拒死亡。


何谓长生久视、死而不亡?老子没有像儒家“身殁而道存”那样的明确回答,只是从对道的思辩,强调一切成功,包括长生久视、死而不亡,皆在于效法自然之道:

天地之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若想如天地那样长生,就要取法天地所以能长生的诀窍——“不自生”,不主观地生灭妄动,始终以自然为本。“谷神不死,是谓玄牝”,那不死或死而不亡的东西,是虚而空灵的精神,那是像母性一样,能出生化育物类的万物本根。


欲令自己的“谷神”不死,当保持自心的空虚灵明,恬淡寡欲,去奢去泰,“致虚极,守静笃”,进行类似禅定的调心调息的锻炼,以与道相契合。要把自身小我看淡乃至忘掉、舍弃,“外其身而身存”,“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以身为外物,保养谷神,自然便实现了精神不死。这些原则,奠定了道家以道为本超越死亡的自然主义生死观的基础,这种以自然(本有)的精神不死为特质的自然主义,与儒家顺天安命的自然主义生死观颇为不同。


道家之学到了庄子,着眼点从政治哲学转移到个人精神修养,有追求个人精神解脱自由的明确目标。庄子是对生死问题论述最多的中国古代哲学家,他从浩渺宇宙、万物一体的广大视角俯瞰人生,提出了生死的本质与人生之归宿问题,《天下》篇云:

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
生死匆匆,前路茫茫,心灵的归趋,究竟往何处?庄子看到了生死乃理数、天命之自然:
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达生》)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德充符》)。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大宗师》)


有生必死,是人为不可改变的事实,就像有白天必有黑夜一样,是不可以逆转的天命。庄子深刻反省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看到了芸芸众生们生命之可悲: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人们一生下来,便踏上了向死亡行进的路途,陷入与自然、社会的种种矛盾冲突中,急匆匆地追名逐利,弄得精疲力尽而不见有什么成功,不知自己的归宿何在,就算活着不死,究竟有什么意义?最可悲的是没有真正自我,心跟着形体变化不居。人们都是这么糊里糊涂地活着,还是也有不糊涂的?

对于儒家所推崇的以身殉名、殉利、殉天下,以求立德立功而创造不朽的抗拒死亡方式,庄子也认为属糊涂之举,伯夷、盗跖,一为仁义而死,一为财死,虽然“事业不同,名声异号”,而其逐物不返、丧失自己真性,“诛生伤性”的本质,是一样的。庄子当然要找到一种令精神超越生死的有效之道,他以理性审视生死的实质,以“齐一生死”、“以生死为一条”的超然态度解除死亡焦虑。在庄子看来,生死存亡,本来一体,是一个本原的展现、生化过程。


生与死就如同一个人身上的脊梁与尻股。生,只是假借,是尘垢,是一气之流变,一气“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知北游》)。若再深究父母未生之前: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气。杂乎芒曶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至乐》)

推溯到诞生以前,是本来“无生”,也无气,从混沌恍惚中产生气,气变化而有形体和出生,生后有死,这就像一年四季的代谢,本出自然。理智的人生态度,应顺其自然,“生而不悦,死而不祸”(《秋水》)。


这个肉体的生存,本来便没有什么值得贪恋的,甚至应看作“附赘悬疣”,死,便如“决剜溃痈”,说不定要比活着更为快活。就像丽姬远嫁晋国,起初还涕泣沾襟,及至与晋国国君同享富贵,才后悔当初白白哭啼。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的故事,传颂千古,成为于死亡达观超然的榜样,这与儒家的哀死大为不同。《至乐》篇甚至歌颂死亡比当帝王还要快活:
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纵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

然而,这只是庄子外在的达观表现,其内在的深意,未必是不分青红皂白地齐一生死,盲目地庆慰死,而是以对“道”的体证超越死亡的理想者、胜利者的达观。庄子向往那种精神“与道为一”,获得绝对自由,精神超出生死而不屑于考虑肉体死亡的“至人”、“真人”、“神人”。

庄子不仅有成为至人、真人、神人的向往,而且有“与道为一”的具体操作技术“坐忘”、“守道”、“心斋”等。“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忘掉身体的存在,摒弃感觉,远离对自身的知觉,便与无所不通的道合一,由此便能超越肉体的凡庸人生,将此身的生死置之于度外(“外生”)。
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入于不死不生。


忘掉肉体生命的存亡,便能大彻大悟,犹如清晨从长夜迷梦中醒觉(朝彻),见到绝对的道(见独),从此便超越时间,不死不生,获得了永恒的生命,超越了肉体的生死。这与佛家由见真实而入涅槃,不生不死,颇有相通。庄子认识到人的生命“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以“无已”、“无待”为获得绝对自由之要,与佛家的核心思想无常、无我也大略相近。后来不少中国知识分子,便是从庄学出发,归于禅宗之顿悟。庄子描述的至人、神人的风采,成为后世道教神仙信仰的渊源之一,庄子书也被后世道教奉为《南华真经》。

庄子书中,还有一些似乎可以解释为生死轮回说的语句,如说“死生有待”’,“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知北游》),“死生为昼夜”(《至乐》)。既然生死互相依待,那么生则必有死,有死则必应还有再生,死亡意味着另一新生命的开始,就像白昼完了是黑夜,黑夜过去还必有白昼,与佛教《本事经》比喻生死相同。《养生主》篇还说: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以薪火相传、薪尽而火不灭、继续点燃别的柴薪,比喻生命现象,与佛典中常用以说明生死轮回、死非断灭的比喻相同。一些以佛解庄者,自然可以解释为生死轮回、相续不断。当然,庄子的论述过于简略,没能作出具体的说明。

道教教团诞生以后,道家基本上再未以一个独立的学派出现于世,但历代还是有一些深受道家尤其庄学熏陶的知识分子,持类似庄子的自然主义生死观。如陶渊明诗有云: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以随顺自然、不喜亦不畏惧的态度对待谁也难免的死亡。玄学(包括庄学)流行的魏晋时代的士人中,阮籍、刘伶等人,便能“恬于生而静于死”,视死如归,以达观名世。但他们在精神内涵、哲学思想上要比庄子低好多,没有那种与道为一、逍遥自在的宏大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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