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舞台,历史是戏剧。历史的精彩,常常在于细节。项羽之死,堪称《史记》最精彩的名篇,其中的一个细节是,垓下突围以后,项羽渡过淮河,经过阴陵,来到东城。
在东城境内的一座称作“四陨山”的小山岗上,项羽抒发了“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的有名感慨,然后布置身边仅存的二十八位骑士,溃围、斩将、刈旗,打了一次堪称经典的教科书式的漂亮仗。
《史记》记叙这次战事说,楚军的突然行动,使汉军猝不及防,队列被打乱,军阵被撕开,项羽趁势斩杀敌将一员。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被称作赤泉侯的汉军骑士迎面与项羽撞个正着,被圆睁双眼的项羽一声怒吼,马受惊,人失态,掉头一阵狂奔,跑出几里地外。
这位赤泉侯,是在东城之战的记事中唯一实名出现的汉军将士,他突然在项羽面前冒了一下,然后又一溜烟消失在数千追兵当中,失去了踪迹。不过,这位赤泉侯在随后的乌江之战中又出现了。项羽挥剑自刎后,遗体被五位汉军骑士夺得,他们都因此获得了赏金,受封为列侯,从此青史留名。其中的一位,就是赤泉侯。他姓杨名喜,内史华阴人,曾经是旧秦军的郎中骑士,是一位全程参加追击项羽的历史亲历者,历史事件的当事人。
这位当事人出现在项羽之死的历史记事中,是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对史学家来说常常有不可思议之感,为什么司马迁在精彩而简洁的记事中会插上这么一段,突兀而不着边际,宛若放错了地方的断简。另一方面,项羽圆睁双眼一声怒吼,赤泉侯人马俱惊,狂奔数里这一段描写,往往会使我想到《三国演义》中手持丈八蛇矛的张飞,长坂坡据水断桥一声怒吼,吓得曹将夏侯杰坠马而亡,五千精骑止步不前。两相对照之下,一种疑虑应然而生:《史记》的这类记事,是历史还是演义,是真实的记事,还是虚构的夸张?
《史记》有些记事太精彩,精彩得使人不敢相信,项羽之死就是其中的一篇。近代以来,不少严谨的学者怀疑这些精彩的篇章不是真实的历史记事,而是太史公文学虚构的神来之笔。
《汉书·司马迁传》,太史公自述编撰《史记》的手法说:“我不过是叙述故事,整理世间的不同流传而已,并非有意去创作。”这一段可靠而实在的披露,提示我们司马迁口风紧、人实在,不编故事,不过,他好奇心重耳朵长,喜欢听故事。《史记》中的种种故事,须要寻找来源和版本。
于是追查杨喜,他的祖上无迹可寻,他的后代却是绵绵不绝,千古留名。原来,自从杨喜因为斩杀项羽封为赤泉侯以后,杨家从此发迹,世世列侯,代代官宦,成为两汉以来,最有名的世家大族。东汉时期四世三公的杨震一族,开创了隋王朝的杨坚一家,都是这个家族的后裔。
杨喜的第五代孙叫做杨敞,活跃于汉昭帝时期,深受执掌政权的大将军霍光的赏识,长期在大将军幕府担任长史,也就是秘书长。杨敞后来先后出任大司农(财政部长)和御史大夫(副首相),官运亨通,一直做到丞相,被封为安平侯。
杨敞担任丞相的第二年,汉昭帝去世,年仅二十二岁,没有后代。霍光从诸侯王中选取汉武帝的孙子、昌邑王刘贺继承了皇位。刘贺继承皇位以后,行为淫乱不轨,危及国家的安定,霍光深为忧虑,与亲信大臣们密谋废黜刘贺,另立新皇帝。这件事情,可谓是汉朝历史上破天荒的大事,不仅事关帝国的命运,也关系到参与者的身家性命。据史书上说,霍光主持制定了废黜昌邑王的方案后,由大司农田延年到丞相府向杨敞通报。杨敞生性谨慎怕事,听了通报后,吓得汗流浃背,说不出话来,只是“啊啊啊”地一味连声恭应。
会面途中,田延年上厕所离开,这个时候,一直在厢房听取谈话的杨敞夫人走了出来,急迫地对杨敞说到“这是国家的大事情,如今大将军的方案已经决定,让大臣来通报君侯而已。君侯如果不迅速响应,果断地表示与大将军同心协力,而是犹豫不决,必定首先被诛杀清除。”
夫人的话,点醒了杨敞,促使他拿定了主意。当田延年从厕所归来时,杨敞与夫人一道,积极回应田延年的通报,表示坚决支持霍光废黜昌邑王的方案,主动参与其事。昌邑王废黜以后,霍光拥立汉武帝的曾孙刘病已即位,是为汉宣帝。杨敞因为拥立宣帝的功劳,不但保住了丞相的地位,而且得到了三千五百户人家的新增封赏。
在这次事件当中,杨敞胆小怕事,优柔不断,杨夫人深明大义,果断决绝,夫妇二人的识见个性恰成鲜明的对照。这位在事关杨氏家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站出来拿主意的杰出女性,与司马迁关系甚深,《史记》项羽之死的精彩篇章,也与她有分割不开的关系。
原来,杨敞夫人是司马迁的女儿,杨敞是司马迁的女婿。司马迁没有儿子,他倾其一生所著的《史记》,完成后只抄写了两部传世,副本一部收藏于汉朝政府的图书馆,正本一部收藏于家中,死后由女儿带到丈夫杨敞府中保存下来。杨敞与夫人所生的儿子叫杨恽,是宣帝时期难得的博学才俊,他喜好历史,熟读《史记》,有外祖父司马迁的遗风。
杨敞大概生于武帝元光年间,他在武帝元封年间(前110-前105)结婚,娶司马迁的女儿为妻时,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岁左右。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他比杨敞大十三岁左右。司马迁大约死于武帝后元年间,他去世的时候,大概有六十岁了,女婿杨敞大约四十七岁。司马迁与杨敞的交往,从元封年间两家联姻算,到后元年间司马迁死止,至少有二十年以上。两家的往来,可谓是久远而密切。
对于杨家来说,杨喜追杀项羽,是家族发迹的起点,也是杨家最引以为自豪的伟业。汉政府封赏杨喜为赤泉侯,颁发有丹书铁券,用红笔将封状写在铁板上,与相关的档案文书一道,作永久性的保存。丹书铁券,是一分为二的合符,一半保存在汉朝宗庙,另一半保存在杨家,世世代代流传。丹书铁券结尾处有这样几行文字:“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意思是说,即使黄河干涸变成衣带,泰山崩塌变为砺石,封赐之国仍将永存,绵绵不绝传给子孙。
这就是历史,王朝的历史,侯国的历史,家族的历史,又一部“史记”。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面,这份杨家发迹的丹书铁券,供奉在杨家祠堂的中央,杨喜手抚丹书铁券,向儿孙们讲述受封的由来,讲述当年的事情。杨喜去世以后,儿子继承了侯位,他同样手抚丹书铁券,向自己的儿孙讲述老爷子当年的辉煌事迹。儿子去世以后孙子接替,孙子去世以后曾孙接替,一代一代继续将故事讲述下去。
杨喜的一生中,最光彩、最值得回忆、最值得大讲特讲的事情,毫无疑问就是参加垓下之战,追击到乌江斩杀项羽的战绩,这是他受封的功勋啊!东城被项王吓得人马受惊,倒退数里,乌江岸边目睹项王最后的雄武,听到项王最后的呼声,他都亲历现场,自然讲述得活龙活现,虎虎有生气。当然,在杨喜的讲述中,耳闻目睹之外,被俘楚军的口供转述,战友间的传闻流言,都可能混在其中,都可能被添油加醋。不过,无论如何,杨喜的口述都是当事人的证言,第一手的史料,经过第一流的历史学家司马迁的加工编撰,写成了第一流的史学篇章,堪称古代口述史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