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周刊》评论 | 《我们很幸运能与大卫·林奇同时代》

文摘   2025-01-21 17:03   新加坡  
香烟、咖啡、糖果——据传言以及与他相处过的人所说,这就是大卫·林奇(David Lynch)创作时的“补给品”。这些看上去稀松平常的东西能为他续航,助他不断生发出那种天马行空、充满宇宙感的创意;而这些灵感最终在银幕上化为值得人们长久回味的作品。过度摄入任何一样都对身体不利,尤其是香烟会要人命。林奇大半辈子都无法戒烟,2020年被诊断出肺气肿后,他才极力劝别人远离烟草,用自己的经历警示世人。固然,抽烟不会让人天赋异禀,咖啡或 M&M 巧克力豆也一样。但林奇对这几样东西的痴迷,已经融进了他的传奇里;它们仿佛是他那光辉、古怪灵魂留在人间的碎片,就像一位刚离世的手艺人工作台上散落的工具。没人能像他那样思考、那样看待世界,也没人能拍出和他一样的电影或电视剧。林奇于 79 岁生日到来前几天辞世;他的一生如此非凡,在事业早期,甚至“Lynch”这个姓氏就被拿来造了一个形容词。但即便他影响了成百上千的电影人和电视制作人,他依旧无法被复制——没有任何人能比大卫·林奇更“林奇式”。
如果你在上世纪 70 年代末到 80 年代初还在上高中或大学,那么即便没看过他的那部让人不安又充满催眠感的黑白处女作《橡皮头》(Eraserhead),大概也听说过它。一个脸颊奇怪、肿胀如花椰菜的女人,住在暖气片里?还有一个畸形、不断渗出脓液的婴儿?只要听说过《橡皮头》,你就会要么立刻跑去看,要么因为不确定自己能否扛得住而犹豫不决。(我就是后者——不过后来我纠正了当初的错失。)
林奇的电影总是这样:有时让人觉得颇具威慑力,但当你一旦沉溺其中,被其魅力与古怪氛围所吸引,就会欲罢不能。它能让怪异之物变得理所当然,也能让平凡事物变得离奇。我每次路过从地面通风格栅飘升的白雾时,都会想起林奇。1946 年,他出生于蒙大拿州米苏拉(Missoula, Mont.),原本立志当画家;在宾州美术学院(Pennsylvania Academy of the Fine Arts)就读时,他于 1967 年完成了首部短片。不久,他和妻子、女儿搬到洛杉矶,进入美国电影学院(AFI)研修班——《橡皮头》正是在那里构思并完成的。梅尔·布鲁克斯(Mel Brooks)对这部电影十分惊艳,他让林奇执导由他担任监制的《象人》(The Elephant Man, 1980),这部电影以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为背景,取材自约瑟夫·梅里克(Joseph Merrick)的人生经历——梅里克罹患一种罕见遗传疾病,身体各处长满畸形肿块。《象人》是一部优雅的影片,也是林奇最直白、最感人的作品之一——可即便如此,其中依旧流露出他标志性的“欢愉与忧伤”的视觉诗意。
林奇的下一部作品是命运多舛的《沙丘》(Dune),改编自弗兰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同名原著,如今已成为影迷心中的邪典经典;哪怕林奇那些相对“失手”的影视作品,往往也比别的导演巅峰之作更具想象力。1990 年,他通过一部真正诡奇的电视剧再度刷新了人们对电视的认知:《双峰》(Twin Peaks)里,凯尔·麦克拉克伦(Kyle MacLachlan)饰演的联邦探员戴尔·库珀(Dale Cooper)在美国西北部幽暗的林木小镇调查高中生劳拉·帕默(Laura Palmer)被谋杀一案,却发现小镇中心处的黑暗——还能是什么呢?2017 年,林奇又以《双峰:回归》(Twin Peaks: The Return)将这个世界带回大众视野,时间设在初版故事 25 年后。而这期间,他还拍摄了太多电影与旁支作品:从 1990 年那部黑色喜剧爱情片《我心狂野》(Wild at Heart),到 1997 年闪耀着黑色气息的《妖夜慌踪》(Lost Highway),再到 1992 年那支为圣罗兰香水“Opium”拍摄的迷幻柔美广告,以及 1991 年为纽约市卫生局拍摄的以老鼠为主题、阴沉瘆人的公益广告……实在没办法在此全部细数。
或许只选两部作品作为林奇代表作的尝试是必定徒劳的。那他 1992 年那部既华丽又悲悯的《双峰:与我同行》(Twin Peaks: Fire Walk with Me),以及 1999 年那部充满乡土温情的《史崔特先生的故事》(The Straight Story)又该排在何处?后者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讲述一位视力衰退、驾照被吊销的老人,得知与自己疏远的兄长时日无多后,毅然开着小型拖拉机从艾奥瓦州一路驶往威斯康星州,只为再见兄弟一面。然而,对于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很难想象 1986 年《蓝丝绒》(Blue Velvet)上映时究竟在世界上引发了多大的震动。凯尔·麦克拉克伦在片中饰演一个生于小镇的纯真青年杰弗里·博蒙特(Jeffrey Beaumont),他在草地上发现了一只被切下的耳朵,并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去解开其中的谜团。借此,他与夜总会歌女多萝西·瓦伦斯(Isabella Rossellini 饰)相遇——她如同夜里盛放的花朵般魅惑,却又身陷与丹尼斯·霍珀(Dennis Hopper)所饰演的病态黑帮分子弗兰克·布斯(Frank Booth)之间的扭曲纠葛。《蓝丝绒》中的变态、堕落与压抑让人不适,可又极具诱惑力,似乎在某种诡异且不可逆转的方式上改变了你的大脑链接。
正因如此,我们本该对林奇在 2001 年推出的《穆赫兰道》(Mulholland Dr.)有一定心理准备——但就我个人而言,还是被震住了。这是一个围绕两位怀揣明星梦的年轻女子(娜奥米·沃茨与劳拉·哈灵饰)展开的故事。影片开篇,阳光照耀下的好莱坞仿佛仍在享受黄金年代的风华(安·米勒(Ann Miller)以她一贯高亢的风姿出场,身着红色真丝睡衣,卷着俏皮的发卷),可随后剧情急转直下,进入一个阴暗而噩梦般的世界。片中几乎每个人物都藏着黑暗又耀眼的秘密;有人甚至失去记忆,连自己的秘密都忘了。究竟发生了什么?《穆赫兰道》中有炙热又迷离的女同场景;它的结构宛如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盒;节奏既流动又慵懒,却又在你尚未看够时猝然结束。这部电影是反好莱坞,还是在赞美好莱坞?它无疑讽刺了好莱坞的贪婪与虚伪,但林奇也沉醉于那片传说的土壤——西班牙式灰泥别墅、一个小镇女孩能在吧台被星探发掘的可能性——并发现他,像我们一样,无法对其光彩视而不见。好莱坞意味深长,宛如同时存在于多个维度的一处所在。而没有任何影片能像《穆赫兰道》那样,将这种多元复杂呈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这正是林奇的精髓:他真心相信阳光、质朴的美国中部价值观,同时又无畏地深入美国精神中那蠕动的黑暗土壤。无论是善良与美好、敢于做梦,还是在他人需要时伸出援手——这些定义“美国人”的特质,林奇都深信不疑。他常自称“不涉政治”,而他的政治观点确实从未明确划分过。当《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上映时,人们私下纷纷猜测他或许是共和党人;2018 年,他在接受《卫报》采访时曾说过唐*德·特*普“也许会成为史上最伟大的总统之一”,意指这位第 45 任总统对政治体制所造成的冲击。你也许会将这视为称赞,也许不会,但事后看来,不少人都不得不承认,特朗普对许多本该更明事理的人拥有近乎神秘的吸引力。
与其将林奇归入某个政治阵营,不如将他视作最具“美国性”的导演:他敏锐地捕捉我们在言行中留下的所有痕迹,也看到了我们加诸世界的那些难以辩解的恐怖,以及我们甚至想对自己都掩藏的肮脏秘密;但他同样在树木与鸟鸣、湛蓝的天空、鲜红的玫瑰和雪白的栅栏中找到了美与欣喜。在《蓝丝绒》的结尾,杰弗里(麦克拉克伦饰)和桑迪(劳拉·邓恩饰)看到一只衔着虫子的知更鸟时惊叹不已。桑迪带着愉快的微笑说:“世界真奇妙,是吧?” 她欣然拥抱这一切。因为说到底,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我们身处一个糟糕的年代:许多人既对真实新闻中的残酷感到震惊,又对虚假信息泛滥感到不安,一遍遍地在内心呼喊。但当我们回望共同的流行文化记忆,以及那位以无可比拟的方式塑造了它的艺术家——他把匪夷所思的奇想带上电视,又将甜美梦境和噩梦的壮丽一同献给电影银幕——我们也该想到另一个事实:我们现在依然活着;更重要的是,我们曾与林奇同时代地活着,这真是一种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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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 We’re Lucky to Have Been Alive in the Age of David Lynch

刊载于 TIME

作者:Stephanie Zacharek

康德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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