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短篇小说 | 阿达妮娅·石卜力《伪装》

文摘   2025-01-06 15:18   新加坡  
我们与正在发生的事情并无关联。大雨倾泻之下,尘土终究无法逃脱化为泥泞的命运。雨水拍打在地表,卷起褐色的水滴,一旦车轮略微向路边靠拢,让其他车辆通过,这些飞溅的泥点就四散喷射。有些水滴砸到挡风玻璃上,留下椭圆形的小斑点,直到雨刷一挥而过,才将它们大多抹去。可雨刷却无法擦去玻璃内侧因两名乘客呼吸而凝结的雾气,使得车外公路两侧被雨水浸透的泥泞地块、饱含雨水的田野和平原、墨绿色的山丘及其湿漉漉的树木,都在这淅沥的雨幕中变成了一片色彩斑斓、却又愈发模糊的景象。
外面很冷,不过车内似乎稍稍好些,仪表台上放着一条库菲耶(kufiyya),它盘曲着,看上去像随时要出击的蛇。驾驶座上的那只手时不时伸过来,拿起库菲耶擦拭一下前挡风玻璃内侧,能擦到的地方就擦一擦。但依然有一小片雾气依附在乘客面前的玻璃上,蜿蜒于她面前,使她的视线只能追逐远处混沌的地平线——那些田野、平原和山丘皆在彼此融合。
这些田野、平原、山丘无视乘客的凝视,只管贪婪地吮吸这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自上个冬天以来,这片土地就几乎没有得到雨水滋润,顶多在春天或深秋下过一两场雷阵雨。谁也说不清为何雨水会长期缺席,但雨的缺失往往让他们焦虑。大地干涸,表层龟裂,土壤板结,一年来的仅有水分都被它所滋养的各种树木与植物耗尽,尤其是杏树和橄榄树,它们占据了多半的平原和山丘。经过冬日休眠,杏树那光秃秃的褐色枝条上,如今正迎来淋雨的时刻,它们先会绽出几片深绿的新芽,接着粉红花苞出现,却很快转白,然后一阵劲风扫过,花瓣被撕扯离开花萼,旋转坠落,覆在树下的地面上,铺就一层淡白色的花毯。随后,那些方才失去花瓣的花萼里,就会生出小小的、带点绒毛且略带紫色的果实,渐渐转绿,长至如小石子般大小,正好可以用来投掷,驱赶某些潜在威胁。夏天到来时,果实外面的青壳开始变黄、变脆并裂开,显露出里面的杏仁壳。随着暑气渐浓,杏子会自行落下,或只需晃动枝干便纷纷掉落。杏树的叶子也逐渐干枯,有的在秋风到来前就已飘落,最后等到秋风一扫而空,只剩孤零零的枝条,裸露在空中。相比之下,橄榄树一年四季都变化不大,从不凋落叶子,常年让低矮的山丘保持那带点蓝调的绿色。藏在叶片之间的橄榄果实,往往经过数月才缓慢生长,到秋末会有少部分由绿转黑,但大多数就潜藏在枝叶深处。有时,在干旱季节里,还能在这片林地中看到被连根拔起的树穴空洞。
现下,这片已成烂泥的棕褐色平原所种植的作物,往往会随年份、年代乃至世纪更替而改变。这样既让土壤在一种作物中耗尽养分后得以轮休,也与局势每况愈下、土地所有权频繁更迭有关。每逢春天,平原上会呈现出不同形态、不同层次的绿色——从小麦那种柔和的青绿,到蚕豆那顽强的深绿,微微卷曲的豆叶间藏着小白花;也可能是高挑而花色高调的向日葵,黄色的花盘随绿色茎秆渐渐消逝;或是那初时鲜嫩碧绿、花瓣淡黄的棉株——那黄花只持续一两天,就会变深,转红,再变紫,最终干枯落下,两个月后,白花般的棉絮裹着褐色的干茎出现……如此一季接一季,不同层次的绿色在田间奔涌,大地被染得花团锦簇。有时也会有前一年残留下来的植株,或是一些野生植物,从地块边缘冒出。等到秋收完毕,这些田地又会变成金黄色的秸秆之海,接着经过翻耕,犁出一堆堆干硬的土垄,裸露着干根。此刻,大雨再度降临,正如现在般将那些根冲得松动,又把泥土慢慢冲散。
忽然,司机对身旁的乘客说了句什么,但她没听清。她把注意力从外边的模糊世界收回,看向他。因为骤然看清他的神情,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她让他再重复一遍。他告诉她要把库菲耶拿下来。她再次追问,他又嘱咐她把库菲耶拿下来。她一时不解,便问为何要这样做。司机不耐烦地重复那句话,语带急促,叫她把库菲耶拿下来——就这么做便是。但她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正是这种言语的简短和强硬让她最厌恶——他往往言简意赅,可随时可能爆发出没有任何缓冲的怒火,把她彻底吞没。于是她又问了一遍,这次带着些许倔强。他压低声音,隐忍着怒气解释说,前面有一个流动检查站。她借着车窗向四周张望,却只见雨中的褐、灰、绿混成一团,哪里有检查站的影子?她问那检查站到底在哪儿,他却牙关紧咬,似乎不是因为冷,语速急促地说就在前方路中央。她努力凝神望去,似乎在广阔的黑色路面上看到一抹绿色一闪而过,但还是不理解他为何非要她把库菲耶拿下来。她再次追问理由,他的牙关抖动得越发明显,直接吼道:“把库菲耶拿下来,别再问了!”车子继续前行,丝毫不管车内的争执,直到车窗外那五彩斑驳的世界被几个站在公路正中的士兵所打断——他们已经架设了一个临时检查站。其中一名士兵挥手示意司机减速并停车。她这才匆忙照哥哥的吩咐,拿起仪表台上的库菲耶,塞到驾驶座下。可那时,哥哥却突然气嘟嘟地说不用这样做了,让她别管了。因为几个士兵已经走近,其中一个让他摇下车窗;他只得照做。士兵说了些什么,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强行把某种抱怨吞进肚里,只见他将身子往右侧微转,从后裤袋掏出钱包,翻出身份证,又打开副驾前方的储物箱,拿出一个塑料夹袋,里头夹着些折叠文件。他把这些都递给士兵。对方略作翻看,又走回去和同伴一起审视那份文件与身份证,并用对讲机在雨中懒洋洋地通话,而此时的雨已经减弱成毛毛雨。
车里陷入沉默。寒风从敞开的车窗灌进来,慢慢抹去了右侧挡风玻璃上方因热气凝结的雾。那名士兵终于带着证件和文件回来,司机启动车子,但士兵却忽然举起湿漉漉的纸张示意,司机只得又关掉引擎。士兵让他下车,跟着走到路边,继续问话。她依旧坐在车内,只能看见哥哥与那几个士兵的轮廓,以及零星几句听不懂的话。她与哥哥年龄相差悬殊,她还没开始学希伯来语,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很快,哥哥回到车里,看到她因寒冷而瑟瑟发抖,便关上车窗,发动引擎,重新上路。远处的天幕阴沉,云层彼此碰撞,将原先尚有的亮色尽数吞没,变成一种泡腾般的灰色,预示着更多的雨水即将洒落。果不其然,雨又下了起来。或许这两兄妹并没注意到此前雨曾短暂停歇,在同士兵周旋的时刻,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占据了。可是大地清楚自己已经吸饱了水,无法再接纳更多雨滴。那些倾注下来的雨,汇成奔腾的洪流,从山丘和巨石上冲刷而过,也拍打着汽车、房顶和街道,一股脑流进这片泥泞的沼泽。汽车拐进一条狭窄的支路,在雨幕中独自前行,驶向那堆积在天际的云层。穿行云雾之后,呈现在车灯前的,是一条荒无人烟的街道,两旁立着简陋的房屋,门窗紧闭,灰色潮湿的墙上用绿色、红色、黑色的油漆潦草写下各种标语——笔画歪斜,好似在逃离自己拼凑出的字句,却又带着一种特殊的美感。诸如“打倒占领”、“庄严自由的巴勒斯坦”、“起义万岁”、“革命直到胜利”、“还自由给自由的囚徒”、“黑……”突然,从房屋缝隙间冲出一群戴着面罩的年轻人,手持石块和木棍,朝汽车奔来。哥哥立刻停车,整个身子往下缩,第一块石头已经砸在车顶。她则坐在座位上,看着四下里发生的一切,脸上写满惊愕。哥哥从座位底下抓起什么东西,那些年轻人又用木棍猛击车后备厢。他打开车门跳下,挥舞那条库菲耶,年轻人立刻停住,手中的石头和木棍悬在半空。转瞬之间,他们便像被街道与云层一同吞噬了,消失无踪,一切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哥哥绕车检查被石块和木棍留下的凹痕和划痕,而她留在车内,盯着方才“吞没”那群青年的房屋墙壁,不见任何踪迹。只剩那些标语还在墙上。她继续看过去,“黑豹”、“红鹰”……其中“红鹰”这个词的一部分被一棵杏树斜遮住了些。那杏树枝干呈灰色,末梢延伸出褐色、还在滴水的纤细枝条,水珠忽疏忽密地落下来。此时有一群鸟盘旋着回来,似乎因为雨彻底停了,便落在那片小小的广场上或积水洼里。它们把喙或翅膀伸进水里,甩落沾湿的羽毛,又飞回杏树的枝头,聚在一起。她正看着这群鸟儿矜持又急促的举动,忽然注意到树上掉下一个棕褐色的大杏仁似的东西,落在树干周围那片刚冒头的青绿野草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杏仁”,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感觉它似乎光滑异常,还像是稍微挪动了。当她盯得更久,发现它比想象中更偏绿一些,或者说,似乎正在从绿变褐。再眯起眼仔细看,就隐约能分辨出那东西还长了一条尾巴。哥哥检查完车身,打开驾驶座门,把库菲耶又丢回到仪表台上,随后坐进驾驶位。就在那一瞬,她僵在座位上,因为那只落在杏树根部荒草旁的变色龙,正缓缓转动脑袋,看向她,然后轻轻眨了眨眼。

本文发表于《巴黎评论》2024年冬季刊。
以上中文译文基于英文版转译。原阿拉伯文译者:马克斯·魏斯(Max Wei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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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 Camouflage

刊载于 The Paris Review

作者:Adania Shibli

康德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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