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菁《老派约会之必要》之小小说《痣》

文摘   2025-01-17 20:45   新加坡  
痣是座标,像是地图上可供你辨认的身体建筑景观。
你熟悉了身体上的那些痣,也辨识了城市的往事。
隐密的痣,我记得医院里头你的小腿中央,肩胛骨上,分别躺著静静的一颗痣。
仰望着什么的,在身体白色沙漠中竟然凝结出了水气欲望,妖精似的。
我吻了那隐密的痣,做了记号,不能解开的密语。
你离开了,这谜语便封在那痣里成诅咒。
那女生的眼角下方垂著一点黑痣,像是永恒的眼泪挂在脸上,眼睛因此永远像是欲泪的水汪汪,小小的脸蛋上垂著小小的一颗黑色忧伤。美丽而不幸。
要点掉它吗?这是泪痣。我们讨论这个问题。
她的祖母与母亲自小就要她点掉眼角下的痣,痣相上说淫蕩,剋夫,注定为爱受苦,一生必定会流泪到枯竭。
但她照照镜子,看著自己白色平滑的脸,她问自己,点掉了这颗泪痣,我这张脸还有什么值得辨识的东西?
你宁愿受苦也不要平凡?那女孩点点头。
也好,好气魄。
她说,就算流泪,那也是人生值得纪念的、我的人生足以与他人不同的的辨识系统吧?
于是我们说起身上的其他痣,黑色的,红色的,浅棕色的。耳朵上的痣是孝顺或聪明,颈背的痣是劳碌,嘴唇上的痣是多话或性欲,手心上的痣心思缜密,大吉大利。背上的痣要背负众人之事,有求必应。脚背上的痣劳碌奔波,永不停息。脚掌心的痣,勇猛无惧,大吉富贵。隐密处的痣都是好痣,露在外头的,尤其是脸上的,都是凶险。
我胸前正中央有颗红色的痣,我们讨论着,到底是胆识还是幸运。
在学校的时候有次酷暑午后,我抱著报告走进教授研究室。一进门被里头的冰冷空气包覆,起了全身鸡皮疙瘩。身体还是出汗燥热的,却立刻冰镇。我坐在办公室茶几旁的沙发,老师旁边,跟他一一说明接下来的实验。老师亲切地问我暑假的计划,也说起家常。他微微挺起的肚子,有着迷人笑纹的眼睛,他的声音柔柔地送出,我突然觉得在午后的这个他的小小室内,昏昏欲睡。
我恍惚之间听见他说起他的妻,他接着说起他的女人,还有他们上个月一赵异国的大湖之旅。
他把他的手放在我露在短裤外的大腿上。
我怔怔地看着在我腿上的他的手,手指修长但骨骼突出,附着青白色的肌肉,指甲完好干净地修剪过,不是秀气的富贵之手,是浪漫与现实混融均衡的精英的手。是我喜欢的老师的手。
其实我连惊讶都没有。
我盯著他无名指上方与手掌背交接处,长著一颗黑色的小痣,蓝黑色的光,像是一只眼睛,他的痣与我的眼睛对视。
老师的手开始移动,轻轻地摩搓我的腿,停了下来,又继续往大腿根部移动。
我跳过厌恶直接到了怜悯,警醒过来,拾头正视老师的脸。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刻意地增加重量压下,用那重量来制止他的游移。
就这样,我的手掌覆着他的手,他的手压着我的腿,我们默默地对峙许久。
在这之间我们等待并且算计下一步。
他在思考我会受辱尖叫或夺门而出哭泣?我当时已经早熟得明白中年的挫败欲望是什么,但不耐烦这样怯儒的骚扰试探,我也忧心这堂课的分数。
我下赌注般地抽回我的手。
他的手没有继续往上移动,静静停在我腿上放着,那颗蓝黑色的痣不知道怎地有种不合时宜的贵气。
他终于抽回了手。
我们两人同时微笑,继续讨论未完的实验。
与老师那个对峙的下午,像是我身体上的一颗隐密的痣。

李维菁(1969年8月20日-2018年11月13日),中国台湾作家、艺术评论家,以其敏锐的洞察力与独特的文学风格闻名。她毕业于台湾大学农业经济学系,并取得新闻研究所硕士学位。曾任《中时》副刊编辑部主任的她,活跃于文学与艺术评论领域,深刻描绘都会女性的内心世界。
李维菁的作品涵盖小说、散文和艺术评论,其首部小说集《我是许凉凉》获得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开启了她的文学创作生涯。她的散文集《老派约会之必要》以细腻的情感描绘,引发读者热烈讨论,并被誉为“老派爱情的终极挽歌”。长篇小说《生活是甜蜜》和遗作《人鱼纪》展现了她笔下世界的清醒与绚烂。
除了文学创作,李维菁热衷于艺术观察与评论,对当代艺术圈有独到的视角和批判。她的作品充满现代感,既挖掘女性自我,也折射都会生活的光影。李维菁于2018年因病去世,但她的文字和思想仍继续影响着台湾文学与艺术界。

点赞鼓励一下


康德格尔
分享一点自己的阅读。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