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岛作家作品选 | 李维菁《老派约会之必要》之小小说《婴灵》

文摘   2025-01-13 16:57   新加坡  
她把手夹在腿中间,蜷缩在阴暗床上扭动,我听到她的喘气,忽大忽小。她停了下来,犹豫是否继续,她又试了一下,终于放弃。她翻过身,看着天花板,呜咽了起来。
我几乎要同情她了,不,她自找的。这些年来,如果她有片刻注意到我的存在,如果她有一点思念我,如果她有刹那爱过我,我也许会同情她。
我就在她身边,十几年了,这麽许久,她为那些对她不屑一顾的人寻死,却对紧紧相随的我视而不见。
像现在,我在床边端详她的脸,她却自私地只为自己哭泣,没看见我。
她毕竟老了,生出了白发,牙齿黄了,大腿与臀部肥腻的大脂肪扩张,皮肤表层裂出斑斑纹路,走路的时候背微驼。她年轻时候围在身边的人都离开了,她心里头没个计算,把心穿在袖子上,谁都可以见到她的软弱,你露了底就没人尊敬疼惜。她没在漂亮的时候跟了人,错失了人生自己又没个盘算。
我这些年跟着她,初始是好奇与报复,然而她逐渐哀伤得让我也难受难耐。
我也想过放手让她走,我也曾希望她幸福,但愿她未来有宽阔的天空,我更常幻想,如果我能长大,现在的我是个俊朗少女,而我们会多麽相爱。
如果我有机会长大的话,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吧。
我从她的身体像脏物一样排出,看见她双脚打开在手术台上,全身麻醉不省人事。那男人走进手术室,坐在她身边掉泪。她动也不动让他疑心她是不是死了,他动手拍打她的酸,怎样都没反应。她醒来后他帮她穿好衣衫,领了药回去。
不过那男人的愧疚就仅止于那几滴眼泪了。
那男人不知廉耻地对她说,其实小孩有了生下来就养了,你又何必如此。她一生委曲求全,那时却生出理智,决计不肯留我。他们毕竟因缘一场,她心里比谁都了解那男人的龌龊肮脏。她知道她不走人那男人会剥削她一生。她术后回诊,那男人推託说忙,要她自去,此后就当她独立自主了。
那时候她好年轻,她救了她自己,放弃了我。
她恐惧的不只是男人。
她母亲在她青春期的时候,每天检查她的内裤,指控她下流勾搭,从洗衣篮里头找出她沾着秽物的内裤,夜夜到房里辱骂,丢到她脸上。那时她根本不懂男女之事,身体长着新鲜初萌的欲望,却因每天羞辱贬抑建立起克制自保的机制,对于身体充满羞傀,对欲望充满罪恶。
家是什麽?叠了泥墙圈起业障,便说不离不弃,往后的人生,她几次想要归属,念头一生她便想杀了自己。
她不想被谁虐待了。
没有谁像我这样懂她爱她的。她都不知道。
我好几次伸手护持她,她傻傻的,不懂怎样保护自己。
像是她从深夜的酒馆走出,喝得烂醉的那一次,一个肥胖男人强拖住她,她满脸是泪却无力反抗。是我让那男人在阶梯上踩空,向前直捧,鼻子断了脸上青肿。他半年后见到她像见鬼似的。还有那个老是四处中伤她的尖刻女人,瘦小扁薄的身体却对她怀着火烧的嫉妒与恨意,她却浑然不知。是我,是我让那一张吹火嘴的坏女人长了脓疮,怎样也治不好。
这阵子她突然在捷运上望着白胖小男孩傻笑掉泪,她终于想孩子了吗?她还没认识我就想要别人了吗?
我们再给彼此一次机会好吗?我们重新开始。
我下定决心今晚现身,对她表白。
我可以预视她的命运,她在夏天会遇到一个男人,如果她愿意的话,他们可以共度未来。他们的情感比较像是同样受过伤的两人,义气相挺彼此理解地度过余生,他会照顾她,安心陪伴对方养好伤。
请你再生我一次,让我进入你身体。
这次你会认得我,我的右眼角下有颗深蓝色的痣。
我会走进清晨天亮的阳光,在淡金色的晨雾中等待召唤许诺。
我预见她先死,而他会哀伤并且终于意识到爱情,抚养我长大。
毕竟,只有被生出的小孩才能在墓志铭上留言。
请别哀伤,请让我爱你。

李维菁(1969年8月20日-2018年11月13日),中国台湾作家、艺术评论家,以其敏锐的洞察力与独特的文学风格闻名。她毕业于台湾大学农业经济学系,并取得新闻研究所硕士学位。曾任《中时》副刊编辑部主任的她,活跃于文学与艺术评论领域,深刻描绘都会女性的内心世界。
李维菁的作品涵盖小说、散文和艺术评论,其首部小说集《我是许凉凉》获得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开启了她的文学创作生涯。她的散文集《老派约会之必要》以细腻的情感描绘,引发读者热烈讨论,并被誉为“老派爱情的终极挽歌”。长篇小说《生活是甜蜜》和遗作《人鱼纪》展现了她笔下世界的清醒与绚烂。
除了文学创作,李维菁热衷于艺术观察与评论,对当代艺术圈有独到的视角和批判。她的作品充满现代感,既挖掘女性自我,也折射都会生活的光影。李维菁于2018年因病去世,但她的文字和思想仍继续影响着台湾文学与艺术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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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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