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短篇小说 | 格雷格·杰克逊《诚实岛》
文摘
2024-11-09 19:54
新加坡
克兰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座岛上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他竭尽脑力去回想,却始终无法记起,除了眼下生活的点滴,他对许多事情都一无所知。比如说,来这里之前的那段时间。他知道自己来自别的地方,这一点从他的外貌便可看出,而且他不会讲岛上居民的语言。不过,借助手势和岛民知道的几个他语言里的词汇,他还是可以沟通大部分基本需求。岛很小,如果愿意的话,从一端走到另一端不过几个小时。去南端的游泳海滩时,他偶尔会搭乘全天运行的小巴士。从南边的海面望去,能看到远处海岸上的一座城市,港口边工厂林立,高耸的烟囱不断冒出缠绕的白烟。从游泳海滩向上,有一条无人维护的道路,通向陡峭的山丘,那里的废弃混凝土建筑群早已被灌木和常春藤覆盖。北方还有一片遥远的海岸,不从海滩上则看不到,那里连绵的山脉宛如锯齿状的海浪,隐没在雾霭中。岛屿本身呈泪滴形。克兰特是在巴士站和渡轮码头的地图上了解到这一点的。岛的北半部被用于采矿作业。大型机器挖掘岩石废料,并将其粉碎成粉末和砂砾。他在岛上小博物馆里见过这些机器的照片,博物馆专门介绍岛的历史,但由于他无法阅读说明文字,只能根据照片和日期自己编造出一个故事。记忆的缺失让克兰特不敢随便问问题,以免显得自己无知。在酒店里,他甚至不敢问自己已经住了多少晚,害怕这种询问会引起店主对账单的关注,而他根本没有能力支付。至少目前,店主们似乎并不关心这位客人是否能履行支付义务。每天早上八点十五分,他们都会为他提供相同的早餐,带着岛上常见的那种愉快而谦逊的款待方式,还有一种尴尬的笑意,这笑意似乎并非对他长期停留的奇怪状况感到好笑,而是对彼此之间的沟通障碍感到抱歉。他不再询问渡轮服务的情况。有人在售票亭贴了一张粉红色的手写告示,宣布渡轮服务暂停。他曾向酒店老板和其他一些当地人探询服务何时会恢复,但得到的回答总是“很快”。除此之外,他再也得不到更具体的信息。大约有一周左右,他每天都穿过岛屿去渡轮码头,但很快他便放弃了这种无用的尝试。港口呈现出一片破败景象,宽阔的码头空空荡荡,广场上也没有人。混凝土码头和防波堤之间停泊着一排小船,随波轻轻摇晃。但他没有看到任何水上交通,只是黄昏时偶尔有几位渔民出海。尽管记忆在某个时间点之前逐渐消失了,克兰特知道自己并非总是如此失忆。他认为,既然自己某天来到了这里,那么这种症状也可能在某天消失。他只需保持耐心。终有一天他会重新记起,终有一天渡轮会恢复运行。在没有过去或未来的指引下,日常生活在他生活中显得尤为重要。当一天接近尾声、宁静的存在感让他感到无望的愤怒时,日常生活为他带来了一种稳定感。仿佛一个如此平静而冷漠的世界只能激发他完全相反的情感。他会穿过街道,走进酒店对面的小店,从柜台后的老妇人那里买两瓶啤酒。见到他时,老妇人总是向后面的冰箱一指,喊道:“啤酒!”起初他对此翻了个白眼,但渐渐地,他在这场一成不变的相遇中找到了一丝安慰。在收银台,老妇人把零钱递给他,头顶的小电视播放着他完全听不懂的本地语言的奇异节目。他会带着啤酒走到村庄的港口,夕阳低悬在岛屿之上,将水面染成乳白的金色。他缓缓地喝着啤酒,坐在防波堤上,看着夕阳将西方的天空渲染成一片火红。这是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很快,哀伤的蓝光会笼罩海中的岛屿,而他也会被熟睡的可能性所吸引,渴望自己能深睡一夜,醒来时记起一切。他并非与岛民完全没有交往。村子很小,他认识很多人,很多人也认识他。路上相遇时,他们常常互相打招呼。在咖啡馆和餐馆,服务员知道他喜欢独自一人就餐。然后便是那个女孩。像其他许多事情一样,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她形成这样的默契,但每隔几天的晚上,他都会去拜访她和她父亲的家。女孩的父亲看上去略显虚弱,仿佛无岁月之痕。他每次都会问同一个问题:“开心吗?”仿佛在说:“你一切都好吗?”克兰特总是微笑着点头,尽管他要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开心,似乎和判断海水的颜色一样无意义。女孩会温柔地向他点头致意,然后他们一起走过村庄,路过盛开的荷花池塘,沿着狭窄的排水沟,走到通往一片空荡荡海滩的台阶上。没人会在这里游泳。事实上,他从未见过其他人在这片海滩上,只有几只瘦弱的猫,它们带着好奇的目光跟随他们的脚步,在粗糙的赭色沙地上留下印迹。他们常常沉默地走着。有时,为了打破沉默,克兰特会随意说出一些浮现在脑海的想法。其他时候,他会更为个人地表达自己,向女孩倾诉内心的恐惧与困惑,倾诉自己对现状知之甚少的无助感,以及对记忆是否会恢复的茫然。白天酷热难耐,热气一直延续到傍晚,空气逐渐变得湿润而粘稠。当地人更喜欢待在屋内,而他们窗户紧闭的房子维护了他们的隐私,使整个村庄笼罩着一种荒凉的静谧。散步结束后,他们会和女孩的父亲一起吃晚餐。饭后喝茶,彼此通过微笑和细微的声音表达出一种相互陪伴的愉悦,接着克兰特便向他们道晚安。这些夜晚,他会回到自己的酒店房间,带着啤酒,在逐渐加深的睡意中等待自己入眠。虽然克兰特知道自己说的话女孩或许并不理解,但他依然相信她能体会到某种情绪的轮廓或意涵,仿佛她可以感知到他所表达的感觉,就像北方隐约可见的山脉轮廓。她会怜悯他吗?她知道他为何而来吗?只有一次,她曾停下脚步,抓住他的手臂,让他在话语中断的瞬间抬头看着她。他望着她,像一匹受惊的马般急促地呼吸着,但却无法回应她眼中的请求,最终她只是转身离开。女孩身形纤细,肤色苍白,嘴唇呈现出那种在冷水中游得太久才会出现的淡青色。从外貌和肤色上看,她无疑是岛民;无人会将他们认作亲人,尽管他们之间的差异难以用语言描述。事实上,观察了岛上的居民后,克兰特逐渐意识到他并不是唯一的“外来者”。只是,其他人通过着装和行为更好地融入当地人,通常与似乎属于他们的本地家庭一起活动。于是,他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早餐之后,他会穿过岛屿散步,或者坐上小巴前往南部的海滩。午餐过后,在海边棕榈树的阴凉下稍作午休。当影子在沙滩上逐渐拉长时,一种莫名的恐慌便悄然浮现。他耳边充斥着树上蝉鸣的轰鸣声,思绪仿佛跌入了深处那层层不见底的记忆,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无法触及。这时,夜晚终于降临,他可以带着啤酒到港口去喝一杯,而随着那隐隐约约的睡意袭来,内心也随之涌现出微弱的希望。然而,每一个清晨,当日光一点点取代夜间残留的朦胧时,现实便再次袭来,将夜晚带来的所有安慰一扫而空。他的困惑如巨石般压在心头,那厚重的屏障阻隔着他与过往,而对漫长一天的预期更是令人沮丧,以至于他时常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仿佛这样便能将那无助感驱散。他必须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在穿戴整齐、准备下楼吃早餐之前,他时常会再次检查随身的几件小物品,仿佛这些物品某天会突然揭示他未曾察觉的线索。他的衣物胡乱地堆在行李箱中,旁边是少量的本地货币、一支毡尖笔,以及他习惯堆在床头柜上的几小堆石头。他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堆放石头:三块石头作基座,顶部放上一块小石,构成一个小小的金字塔。而他钱包中那张折叠的纸也许是最耐人寻味的遗物。纸上画着一个侧放的戒指形状,似乎嵌有方形宝石,旁边用他自己的字迹抄写着一句话,来源不明:“我们不关心动物的死亡,因为动物活在永恒的现在。”村里的房屋大多保留了传统的护板墙,木料被处理成暗黑的颜色,但偶尔也能看到一些现代风格的痕迹。加油站如所有加油站般显得陈旧,油渍和废气的痕迹到处都是。混凝土的防波堤也不过是近几十年才修建的,而市政建筑透着一种熟悉的实用主义气息。只有镇公所显得与众不同。它高耸于其他建筑之上,有三层楼高,陡峭的金属屋顶,砖砌的设计极具特色。克兰特第一次看到巴杰时,对方正从这栋楼里走出来,迎着炽热的阳光。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困惑的神情,眨巴着眼,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太适应。他的穿着、五官和举止无不显露出“外来者”的身份。克兰特清楚地记得自己首次见到新来者时的情景。他看见巴杰几次低头查看手中的纸,然后穿过停车场朝着克兰特的酒店走去。克兰特保持距离跟随,内心被一种新奇感所触动,因为巴杰的出现打破了岛上生活的单调。不过一两分钟,克兰特便明白了,巴杰也是要前往他下榻的酒店。其实那地方称不上是酒店,更像是个小旅馆或民宿。克兰特记不起自己逗留期间是否有其他客人,但考虑到自己记忆的模糊,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当巴杰攀上台阶时,克兰特站在人行道上,看着他,心中充满希望——也许这个新来者能解开一些谜团。就在这时,旅馆老板之一朝他挥手,显然有些意外地见到他。克兰特抬手示意自己无碍。而此时,巴杰也注意到了克兰特,露出一个咧嘴的笑容,开朗地打招呼道:“啊哈!”“我叫巴杰。”他说,毫不避讳地大声介绍自己,语气带着一种完全不加掩饰的自信,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克兰特下意识地四处看看,确认周围是否有人注意到他们。“刚下船,”他又补充道,“这儿总是这么热吗?”“还用问?你不知道?”巴杰愉快地笑了笑,“或许是岛上早餐影响了你的记忆力吧。现在是七月,快月底了。”克兰特并不完全明白他的话,但他很高兴知道现在是七月。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能将自己置于一个比日常生活节奏更清晰的时间概念之中。“太早喝一杯吗?”巴杰满怀希望地问道,“在这鬼天气里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我先去房间把行李放下,你在这儿等我吧?”在沙地裸露的院子小咖啡馆里,克兰特看着巴杰的脸慢慢变红。他在出汗,烈日和啤酒让他的脸颊泛起红晕。尽管时间尚早,他们还是点了吃的。“不错,不错。估计要适应一下,”巴杰说道,“整个地方的安排嘛,不是说我有什么遗憾,明白吧,但这确实是个变化。毕竟今天才是第一天。不过——”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克兰特,“这儿能干些什么?总得有点什么来打发时间吧。”克兰特望向他身后那酷热而慵懒的空气,描述了游泳海滩、午后小憩的重要性、岛上步行的便捷,以及日落的美丽。当他说到这些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生活的简单,这种单调感让他自己也有些意外,竟没有更多内容可以分享。他肯定是忘了些什么,也许又是记忆出了问题。他提到傍晚时分在夕阳西下、蓝光笼罩的海岛上喝啤酒的那份平静。巴杰听得并不专心。“我猜你也会有个‘女孩’的,是吧?”他带着点调侃说道。这句话不像是疑问,但在随后的沉默中,克兰特意识到他是在等待回应。“新鲜血液嘛。我们能提供的也就这些吧。”巴杰笑了笑。克兰特突然有种想要反驳的冲动,却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你知道吗,最近我的记忆真的不太好。或许是天气的缘故。我恐怕自己帮不上你多少忙,没法像你期望的那样。”巴杰的笑容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狡黠。“没事儿,没事儿。提都别提。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原本还有些疑虑,但现在看来是多余的了。真是种安慰啊,心头大石落地。确实是解脱了,嘿!有你在这儿陪着我真是幸运。我原本还以为自己会独自一人呢。”那天炎热异常,甚至以岛上的标准来说也算得上酷暑。巴杰回房间去避暑,克兰特则躺在岛上的海滩上,一只灰白的猫盯着他,最终失望地离开,显然放弃了他会带来任何惊喜的希望。在这些午休时光里,他从未真正入睡,只是放松地躺着,任思绪游荡。他们会“给你个女孩”是什么意思呢?不过,现在是七月,快七月底了,所以才会这么热吧。他刚来时,天气更凉爽吗?他已经记不清了。他身旁的沙地上有三堆小小的石头塔。堆叠这些石塔给他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安慰,仿佛在陌生的地方停留时,看到亲人的照片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行为让他平静,但他也没有质疑,因为这是让他觉得自己依旧存在于某种意义上的唯一方式,而不仅仅是一个游荡在世界中的意识。他想起那只猫,心中自问:猫真的有记忆吗?还是仅仅在碰到熟悉的事物时产生一种认同感?猫真的会有期望吗?如果会的话,那期望会持续多久?几秒钟?一分钟?当女孩抓住他的手臂时,她究竟想要什么?又有谁会从一个像他这样支离破碎的灵魂中期望得到什么呢?他大概是闭上了眼睛,因为朦胧中,他听到一个声音,清晰而响亮,显然不是他自己的思绪。“小睡了一会儿,还洗了个澡。真觉得焕然一新。你打算睡一整天吗?”巴杰站在他身旁,穿着泳裤和T恤,头上顶着一顶松垮的棒球帽,脸颊和鼻子上涂了厚厚的防晒霜。他看上去像是准备去打沙滩排球,而他那长满雀斑的苍白细腿上布满了浓密的毛发。按岛上的标准来说,他个头算高的,比克兰特还要高,尽管克兰特和他相比更为相似,但他觉得巴杰的样子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有些滑稽。克兰特站起来时感到头晕。“慢点,”巴杰说。“嘿,这些小石头堆都是干什么用的?”巴杰用脚尖踢掉一块石头,整个石塔随之倒塌。“我刚还在心里念叨呢,这么热的天,除了游泳还能干什么。要不你带我去看看那个海滩?”他们搭乘小巴沿着悬崖行驶,巴士随后转入内陆的一个村庄,最终在游泳海滩旁的终点站停下。透过雾霭,他们依稀可以看到对岸的城市。那城市显得阴沉,与其说是一处风景,不如说有种忧郁的印象,因为它距离太远,既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唯一显现的是那一缕缕升起的烟雾。“那是什么?”巴杰说,“有点破坏了景致,是吧?看起来脏兮兮的。”他脱下帽子和衬衫,将它们放在凉鞋上。没有其他人下水。事实上,克兰特只见过孩子们在这片海滩上游泳,他怀疑岛民是否觉得成年人游泳不合适,或者不够庄重。“你说我的东西放在这儿安全吗?在岛上做小偷应该没什么前途吧。”他迈入水中。“这水也不怎么凉快嘛,有点像洗澡水。”克兰特坐在沙滩上,环视周围的南方岛屿、灰蒙蒙的远处城市、在水中激起水花的巴杰以及山丘上的混凝土废墟。他想起了曾经抱着某人游泳的记忆。他无法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模样,只记得抱着的感觉和踢水的动静——一种触感,胜过视觉的记忆。这种记忆似乎如此自然,以至于他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回忆。直到记忆逐渐模糊、他努力试图捕捉住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记起了一点点东西。那是一种淡淡的印象,短暂地闪现,却真切而具体。巴杰滑稽的水花动作唤起了一种奇异的温柔情感,仿佛对某种亲近而无助的事物产生的怜爱。克兰特一定是微笑了,因为当巴杰从水中出来后说道:“你笑什么?我知道我游泳不太好,但真有那么可笑吗?”克兰特摇摇头,解释说自己刚才想着别的事情。巴杰看了看克兰特的身旁,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在沙地上,克兰特又堆了一座小石塔。“你去过那边吗?”巴杰问。克兰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山丘上方。克兰特正要回答,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答案。为什么他会说那地方“禁止进入”?“那是一座天文台,或者是实验室之类的吧。”巴杰说。巴杰打了个哈欠。“船上的人告诉我的。我问他山上有什么。”通往山丘的路并没有克兰特想象的那么陡峭。一条杂草丛生的旧服务道路蜿蜒穿过山丘,迂回着上升,坡度并不大,行走起来并不费力,只是那压抑的闷热让人不禁汗湿衣襟。路旁的茂密树丛中传来刺耳的蝉鸣声。巴杰呼吸粗重,克兰特觉得这是因为他一路都在不停地说话。他谈到自己的职业生涯,起初前景光明,但后来日复一日地平淡下去,渐渐失去了激情。他说自己并不讨厌工作,但到了一定的年纪,开始质疑这一切的意义: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为什么当初它显得如此重要?难道就这样无休止地前行,直到筋疲力尽、生命终结?当然,他自认为不是那种爱抱怨的人,他已经当了多年“老黄牛”了,几十年如一日。“那都是风平浪静的日子啊,那是最好的一段时光。”他说,“可谁能料到,会在这平静的生活中突遇暴风骤雨?”他停了停,望向克兰特,“你愿意聊聊自己吗?到底是什么促使你来到了这里?不过,这样问不合适。你大概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吧——哈哈!我倒是真羡慕你,有个可以展望的东西。”路转向山丘间的一个阴凉山谷。一条细流如烟雾般流入一池盛满莲花的水塘。树木枝叶掩映,投下一片阴影。巴杰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而克兰特突然问道:“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我似乎抄写过这句话,但不明白它的含义:‘我们不关心动物的死亡,因为动物活在永恒的现在。’”巴杰皱眉看着他,似乎不明白克兰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他的表情让克兰特瞬间后悔提了这个话题。“你现在提这个干什么?”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破旧的铺装地带,杂草从破裂的沥青缝隙中生长出来。“‘我们不关心动物的死亡,因为动物活在永恒的现在。’是这样吗?它的其余部分是……‘没有希望指向未来,没有记忆指向过去,存在便无从谈起,因此死亡也毫无意义。’相当悲观,不是吗?”巴杰的表情变得严肃。“你记下来是因为你读过这句话,和我一样。至于它的意思,我也说不上来。这是哲学,瞎琢磨出来的。就像某种鹿,因为鹿角过大过重而无法生存,最终灭绝了。我记得还有别的例子,不过我觉得都是废话。”一条林间小道从铺装地带的边缘延伸出来,通往高耸于海面的开阔山顶。从那里可以俯瞰大海,远方岛屿连绵,而那片海岸城市则隐没在薄雾中,天空中悬挂着白昼的满月。他们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废墟。眼前,一道弯曲的混凝土墙从山坡上延展出去,朝向大海。“他们还真贴心,把门给我们留着,”巴杰说道,朝一扇微微敞开的厚重门走去。克兰特顺着山坡攀上墙顶。他看清了,混凝土墙是环形建筑的外墙,屋顶平整,围绕着一个圆形的内庭。他站在屋顶上,脑中浮现出那张钱包里折叠纸上的图画,那画的是一个侧卧的戒指状物。“你个狡猾的家伙,”他听到巴杰从庭院里喊道。他低头俯视,只见巴杰正朝他微笑。克兰特顺着环绕庭院的宽大暗廊走进庭院。巴杰站在一旁,眼中闪着光。“你之前从没来过这里吧——我敢打赌!”在他脚下的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堆满了一个又一个小石塔,成百上千,和克兰特常在沙滩上堆的那些小石塔一模一样。一个用破碎混凝土块搭成的大石堆撑开了庭院北端的一扇门。巴杰有些警惕地看着克兰特。“我不介意你先进去。”克兰特推开门,门的锈迹让它有些难以开启,但他还是成功打开了一条缝。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房间里几乎空无一物,只有远处隐约发出微光,仿佛珍珠母般微弱。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发现那是一个被布盖着的物体的一角。他轻轻掀开布料,发现那是一面小镜子,散发着淡淡的光。他抬起镜子,对着它照了照,镜中影像让他不禁惊呼——那张脸苍白憔悴,带着疹子般的斑点,竟然看起来更像是巴杰的脸。“这地方真让人发毛,”他听到巴杰在外面嘟囔,但几乎没有理会。克兰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脸了,岛上似乎从未有过一面镜子,这一点他居然从未察觉。镜中那张脸蓬乱不堪,仔细看去,那些斑点其实是镜面的瑕疵。镜子的下方还写着几个名字。巴杰站在门口,克兰特拿着镜子走出暗室,差点撞上了他。克兰特没有回应,只是眨了眨眼,努力让视线聚焦。镜子里他的脸下方,写着三个名字:维尔吉妮、卡桑德拉和保罗。读到这几个名字时,某种沉积已久的情感在他内心激荡,但在巴杰窥探的目光下,他却无法整理清晰自己的思绪。克兰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一小群人在薄雾笼罩的码头上相依在一起。镜中名字的排列像是一个小小的金字塔。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你今天早上几点到的?你知道吗?”“说不清,反正是天不亮的时候,”巴杰说道,“太阳还没出来。”镇长端坐在高背椅上。那人个子很矮,或者椅子异常高大,因为椅背在他头顶上方延伸了一尺多。他将笔整齐地放在书写垫上,与桌边平行,然后仔细端详着克兰特。镇公所内一片寂静,空气中透着清晨的静谧。克兰特对这种不对等的地位格外敏感,于是谨慎地回答:“我想是的。”“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先例,”镇长说道,“并非完全没有先例,但确实十分罕见。”克兰特保持沉默。“你依然执着于过去。”“我不觉得是那样。”克兰特后悔自己话中带有一丝抗议的语气。“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你确实记得。这就足够了。足以点燃……好奇心。”克兰特隐约觉得镇长有些话似乎是事先准备好的。出于不愿证实自己的怀疑,他没有提起自己回忆起的那个溅起水花的画面,也没有提起那个年轻的身体在他怀里踢动时让他感受到的奇特痛楚般的欣喜。他也没有提起当他读到那几个名字时心中刺痛般的悸动。“那个女孩不合你的心意?丽拉。”原来她叫丽拉吗?他应该曾经知道。“相反,”克兰特回答,“我觉得她非常好。”镇长用手捋了捋头发。这似乎是一种罕见的情绪流露,尤其对一个如此克制的人而言。镇长的衣着举止无一不显示出一种近乎脆弱的严谨。他盯着那支笔,闭上眼睛片刻,然后再次将目光投向克兰特。“那么,你的抗拒源于何处?如果不是女孩的话?”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你们相遇是个错误。”“那个女孩?不,我是说你和那个新来的——巴杰先生。”克兰特小心翼翼地说道:“也许离开会更好。”看到镇长脸上的惊讶神色,不确定自己的话触及了什么,克兰特迅速澄清道:“我是说离开这个岛,去别处碰碰运气。”“碰碰运气?”镇长露出困惑的表情。“现在,现在。没有必要立刻走向……极端。在考虑如此激烈的选择之前,我们还有很多可以尝试的方法。比如恢复到初始剂量。”镇长的微笑中带着一丝痛苦。“这只是个想法。但别再提离开了,好吗?”克兰特掩饰不住自己的沮丧。“那么我被困在这里了吗?”“困住?你在说什么?你是自愿来的——完全是你自己的决定。我这里有你的文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你看看你的签名?”克兰特感到呼吸急促。“那就不用了,”他勉强挤出一句话,“我相信一切都是有据可查的,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我可以问个问题吗?”镇长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同意。尽管显然对此事有所顾虑,他还是对克兰特表现出一种微妙的好奇。“我来这里多久了?”镇长的笑容中带着宽容的怜悯,仿佛面对着被判刑人请求一个小小的善意。“多久了?三个月,如果你非得知道的话。三个月,虽然——时间过得多快啊!——下周就要满四个月了。”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惆怅。“当初你来的时候是多么感激……”回到房间里,克兰特用水扑打着脸。他突然意识到房间里没有镜子,这种缺失带来一丝隐隐的不安。他希望自己能理个发,刮刮胡子。他擦干脸,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把纸巾塞进口袋里。他并不打算带上行李箱,觉得越安静、越轻便越好。他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尽量不让门锁发出声音。街道上,路灯在黑暗中闪烁,街道被光芒轻柔地照亮着。看上去可以是任何时间,但他知道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亮了。他步伐轻快而沉默地前行,故意不去看那些路过的车辆。有车在这个时间经过,这让他更确信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他走出了村庄,经过了学校。不一会儿,他便来到了那条山路的顶端,从这里开始,道路缓缓下坡,通向西边的小镇。他的步伐加快。岛屿之小总让他难以置信,走路也不过短短时间便能横穿。小镇的街灯逐渐出现在视野中,还有那些关闭的商店的灯光,照亮了停车场的阴影。交通开始增多,银行外的时钟显示他正好赶上了时间。他预计会在五点前到达港口,而那一串车辆让他更加自信。他几乎有些兴奋,这种感觉像是一群鸣唱的昆虫在心中回荡,他不得不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让它平稳下来。然而,当他转过港口的那条街角时,心跳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就在那一刻,克兰特看到了码头上的一艘渡船,灯火辉煌,如同圣诞节一般,人们正从船头敞开的舱门鱼贯而出。他挤入等候上船的人流中,谁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售票员接过他递上的钞票,目不转睛地快速递给下一位乘客。在船的斜坡上,随着轮子和脚步声的挤压,船体发出咣当的声响,他走上了甲板。他爬上金属阶梯,来到上层甲板,靠在漆过的栏杆上,望向下面灯火点点的小镇和岛屿黑暗的内陆山丘。天边刚刚露出微光,将其他岛屿的剪影隐约勾勒出来。船在短促的汽笛声中晃动起来,发动机开始轰鸣。伴随着震动,他感到一种滑行般的释放,仿佛重力正逐渐减轻。渡船缓缓驶出港口,穿过邻近岛屿形成的航道。一个小岛上耸立着高压塔,电缆在朦胧的光线下宛如浮动的蛛丝。他隐约能看到海水中泛着一丝蓝色的影子,渡船在驶过岛屿北部时,那里某处有巨大的机器在开采土地,将其粉碎成小石头。但他所能看到的只是那些悬崖下空无一人的弯曲沙滩。在开阔的海面上,发动机全速运转,船速加快。天光迅速亮起来。远方大陆北部的山脉渐渐显现,层层叠叠,消失在雾气之中。船尾翻腾起的浪花带出白色的烟雾,留下长长的水道。阳光透入水中,泛出绿色的微光。克兰特记得,白天水面常常呈现出一种清澈的铁锈色。水到底是什么颜色?实在说不清楚,总是在变,像心情一样。海风拂动着他的头发。他为何会来到这个岛上?他是否会找到答案?他到底是为了寻找什么,还是为了逃避什么?也许有人会告诉他,也许有一天他会记起。又或者,一个我们必须面对的谜团便是,我们的选择不总是有原因的,至少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事后我们才会在灵魂的迷雾中摸索出解释。船飞速前进,距离海岸越来越近。他可以看到渡轮码头了,附近的栈桥上站着几个人,静静地注视着渡船靠岸。他不知道为何能在清晨的薄雾中一眼认出码头上的三个人:维尔吉妮、卡桑德拉,还有小保罗——孩子们紧紧依偎在母亲的臂弯下。某种难以言喻的姿态或精神气质让他认出了他们。他的心猛地一跳,涌起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因为这种情感如同海水的颜色,包含了太多的元素。那是狂喜,也是恶心,既有温柔,又带着恐惧。他感到无比的幸福,同时又感到与幸福并存的痛苦与忧虑,仿佛这些情感如水流般交汇在一起,难以分离。♦发表于2024年11月11日的印刷版,标题为《诚实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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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标题 The Honest Island
刊载于 The New Yorker
作者:Greg Jack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