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代我在维尔诺遇见著名批评家斯坦尼斯瓦夫·巴钦尼斯基时,并不知道有一天我还会遇见他的儿子,而他这个儿子将作为一位诗人名闻遐迩。斯坦尼斯瓦夫·巴钦尼斯基是从华沙来东欧学院演讲的。他模样英俊,腰杆笔直,一副军人气概。这一点与人们所传他曾当过波兰军团枪骑兵以及他在西里西亚起义期间曾立下战功相吻合。政治上他属于皮乌苏斯基主义左派,由波兰社会党分化而来。他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这一点有其文章可以印证。他的混合性格引起我的兴趣。我,至少,从未遇见过另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德国占领期间我登门拜访过克日什多夫·巴钦尼斯基在华沙的家(这个家属于他和他母亲,他父亲当时已经过世)。他给了我几首诗,让我编进我要编的作品选。我记得他向后仰躺的坐姿, 他始终受着哮喘病的困扰。他那文雅的仪表和他的苍白令我想到幽居于软木镶壁的房间里的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形象。他既不与他那一代的“艺术与国家”那帮人结盟,也不参与其对立面塔杜施·鲍罗夫斯基的活动。他编辑着自己的杂志《道路》。当时我并不了解他在高中时代的思想进程。有段时间他自认为是一位托洛斯基分子。康斯坦提·耶莱尼斯基曾与他在斯蒂凡·巴托利男子预科学校同班。他描述过由于班里同学嘲笑犹太孩子里谢克·比霍夫斯基而开打的一场架。“只有五位同学,包括克日什多夫·巴钦尼斯基,站在我们一边,与他们三十多人开架。”应该说明的是,比霍夫斯基后来曾在英国当航空兵。他给他在纽约的父亲写过一封信,信中谈及波兰人不可救药的反犹主义,以及如果他能活过战争他将不再返回波兰的决定。此后不久,他便战死。他的飞机被击落于科隆上空。
巴钦尼斯基从一个哮喘病患者,从一个被母亲娇生惯养的人转变成一名战士,是意志力的令人震惊的胜利:“意志是我的亲爱。”大概他那曾经在斯托胡德战役中打过仗的父亲将家族的军人传统传给了他,影响了他的意志力。批评家们写到过他的转变,称颂过这位英雄的战士诗人。此外,他的意志还得在另一种心理冲突中挺住,那就是在寂静中度过逾越节。他的母亲父姓齐莱尼希克,生于一个著名的归化犹太人家庭。雅德维佳·齐莱尼希阔夫娜显然是克日什多夫的表妹之一,我在维尔诺学法律时她与我同学。她曾在一次辩论赛中获胜并因此而略有声名。因此,克日什多夫从他母亲的血缘讲是一名犹太人。好像从他父亲的家族姓氏看,他也有可能是犹太人(尽管对此我还缺少详证)。不管怎么说,他一定清楚地知道他的天地仅限于犹太人聚居区,与世隔绝是犹太人区一个难以消除的问题。他一定也清楚,在他那国民军同辈人的兄弟情谊背后,隐藏着敌意,同样的敌意曾导致他与他的高中同学大打出手:他们五人与三十多人对打,而那五个人中只有一两个不是犹太人。
这波兰浪漫主义诗歌的继承者,尤其是斯沃瓦茨基的继承者,有意识地将他的生命牺牲给了他的国家,尽管他知道他的国家并不需要他。而且,他相信他的人民只是犹太人区里的犹太人,他们与他不仅有着血缘上的联系,而且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关 联。他有几首诗清楚地见证了这一点,尽管考虑到其存在的复杂性,他的诗歌本可以揭示出更多的东西。浪漫的腔调仿如幽暗的贴面板,掩藏了其自我认知的更清晰的痕迹。
选自《米沃什词典》
西川 北塔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