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在别人口中的好与坏,并不重要,不要太在意,因为他们口中的好坏,其实只和他们自己的利益有关系。”经常看到类似的话,这种绝对的否定也是值得怀疑的。不过是肤浅的安慰,欺骗少不更事的人。真正的要害在于认识自己,建立独立的人格。这个过程,包括建立与他者的正常关系。难道口碑真的一点儿也不重要吗?难道一个人是活在真空里吗?人难道不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吗?
2.
一百个知音赶不上一个喽啰。
3.
记住一首诗,然后记住一个诗人。我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搜索枯肠,我想起当年在《中国》上读过赵野一首诗,用北岛的诗说,“留下了烙印”。直到这次在周瑟瑟编的年度诗选上又读到一组,实在是惊异。好像艾略特说过,中年之后要么不写,要么越写越好。原话是不是如此,不确定了,或许只是我这样认为。
4.
一个诗人太受欢迎了,太受宠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容易失去节制,天然的防护墙没有了。诗人需要一点摩擦力,否则极容易打滑。诗人不仅需要一点写作难度,也需要一点接受难度,以显示你走在众人前面或者后面。——话是昨天说的,但是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5.
根据米沃什的心理分析,一个被辜负的人内心有更强烈的爱,一种需要被证实和挽回的爱。但是,如果不能证实和挽回呢?他没说,但是事实上,西方人通常会选择自杀,中国人会选择“看淡”,或者看穿——有幻灭感,但是不会真正幻灭、被幻灭毁灭。
6.
审美判断力的任性之处在于,它不服从理性和权威。这也许是我们真正喜欢它的原因。
7.
很多天才,自杀了,但是这并不能证明,自杀的都是天才。
8.
不能用大师晚年的成就倒推早年的表现,事实上大师早年也在学步,不能把跌倒美化成天才的一跃,哪怕看起来很像。
9.
众所周知,人是因为堕落被逐出伊甸园的,之所以说堕落又是因为偷食了善恶树的果子。舍斯托夫不相信,如此深奥的神话是目不识丁的牧羊人能够想(编)出来的。
以常人的理解,识善恶怎么能叫堕落呢?上帝是不希望人知善恶的吗?偷吃禁果前的亚当夏娃,跟动物有什么区别?
有一点我认为是圆得上的。上帝警告过,吃了禁果就会怎样,最恶的后果就是会死,人成了“有死之人”。伊甸里,人是不死的人,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没有死,只是不知道自己会死,——没有死亡意识,也没有时间意识,“死”来了也不知道,死去了也无所谓,这当然跟“不死”就是一回事。——这跟狮子王的死亡观倒是很一致的,不把死当成一个后果,或者一个终结,而只是隶属于永恒轮回下的一个环节与阶段,生与死,就是没有明确界限与区别的。这很好理解,也很容易让人相信。
羞耻心的问题,也容易圆上。我看过一本《羞耻心的文化史》,倒过来说,其实更好,就是说,文化即起源于羞耻心。米沃什说这一点很重要,但是如何就发生了羞耻心,这也是不可解的。尼采还是叔本华还是别的什么人,分析过人为什么觉得赤裸是令人羞耻的心理来源,但是也没有完全说服我,不然我也就记住了。羞耻心的觉醒,意义重大,我觉得,仅次于时间意识的觉醒。
永生的概念,好像不分东方西方,都是有的,而且一样古老,只是具体内容,还是属于想象,唯一的规定性在于“不死”,死是明确的今生的终结,死后则大而化之,或延续今生美好或摆脱今生痛苦。
10.
据说中国人是唯一“不拿上帝烦自己”的民族。有人把这叫早熟,也有人把这叫不开窍。
11.
我有一个越来越严重的习惯,看到一个照片上的人就不由得推算那上面的人还在不在,是否还活在地球上。
12.
有人善写立论,有人善写驳论。不幸我也许属于后者。其实我是更喜欢自说自话的人,自立门户是一件自我牛逼的事情,所谓顾盼自雄,无奈我时常还是处在一个跟人辩驳的较次境界。这是今天早上的清醒认识。
13.
有一阵子,我让自己只写十四行,个人规定如此,名为自由十四行,就像现在经常让自己只写四行,名为绝句。这当然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不过形式的规定性具有反作用力,这是每个人应该都体会到了的。作为游戏,每样玩法既有人为因素,也有内在的必然要求,虽然形式与内容的二分法早已臭名昭著,为方便之计,顺手用一下也是无妨的。形式具有反作用力,内容何尝不是也有作用力呢。内容寻找着最好的形式,如相亲。
14.
现在许多人看不起泰戈尔,但是我一直很想找时间再集中读他一次。泰戈尔的不受待见,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恰恰就是,有一阵子他的诗被翻译出版得太滥了,书店诗歌架子上摆着的,不是他,就是海子顾城汪国真,——烂大街,也是人们讨厌一个诗人的原因。
15.
指出人们误读了戈尔的中国诗人,我只看到过一个:就是西川。最近一次刷新我对泰戈尔的认识的是读伯林的书上关于泰戈尔的论文。
16.
忘记了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叶芝每每在早上读泰戈尔。好像是在甘阳的某本上。
17.
写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习惯和特点,这才有所谓笔迹学、笔记鉴定。同样,翻译一定会打上翻译者个人的语言烙印,如遣词造句的偏好,语言节奏的惯性,对语言美和文体的理解,等等,都会间接影响到译文的方方面面,如果译者自身还是一个写作者,在诗或者散文上有着长久的经验,这样的烙印只会更显著。这是好还是坏?难以一言以概之,实在得看具体对象具体情况。长期以来我们都是认可了楚图南译出的那个惠特曼,如果再读赵萝蕤翻译过来的惠特曼,至少在我看来,是刷新了我对惠特曼的理解。如果你不是左边放着原文、右边放着译文,不是在做翻译研究,我以为,有明显个人风格的译本的存在是读者的福音。
18.
耳闻了一下关于特朗普类似传记的一部电视片,其中一个论者的话简直就是我说的:特朗普身上有东西很符合这个时代的时代精神(zeitgeist),不,他就是这个时代的zeitgeist。——不过,我是在说某类诗人的时候,说这番话的。
19.
有一天阅读桑塔格,得到一个启发:不要跟偏执狂过不去。即使你不同意(毕竟他说的,你都懂,你说的,他都不懂、或者根本不愿意懂),也就不必不同意了,因为你越不同意,他越来劲,以为你很关注他。治愈偏执狂的途径,不是说服他,而是让他自己打心底里感觉无趣。
20.
假设一个不是你的观点,或者只就你观点的一部分进行攻击,这是偏执狂的出发点。比如你只是不太喜欢和肯定一个小说家和他的小说,偏执狂就来攻击你,反驳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不喜欢不肯定不等于完全否定,他要攻击的是为什么要完全否定,完全否定却又不是你的本意。偏执狂是逻辑混乱、共情能力有限的人,自我中心,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如果以偏执狂的方式对付偏执狂,自己也会落入偏执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