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春天总是一个不能一直在屋子里坐着的季节,在终于宜人起来的气温中,在一波波的春花里,大自然不断地吸引着人走出去,又因为走出去的感受而迫切地要走回来,走回来写下春天的美不胜收。
春天让现实突然变得不再冷峻,春天将一向需要退缩到自我之中来的精神享受外化到了整个大地之上;向外无限遥远,向内无比欣悦,真正是人间一年一度梦幻般的物我相融化境。
只有春天是让人愿意牺牲掉包括写作本身在内的一切,而一味投身其间,不辨归路的好季节。春天在写作之上,让人五体投地,让人流连忘返。
在白天的雨里,在屋子里有如傍晚或者黎明一般的昏暗里,听着音乐,写字。这是多么惬意的享受啊,清凉的空气透过窗户缝隙不断地吹进来,白色的纱帘持续地抖动着,山前平原上春天的自然气息让人觉着仿佛有山居般的奇妙!让人再次感慨:自然环境中的书房,是人生顶配。
不实的气氛使幻想找到了根据,在自己的指间自由地流淌,无始无终一般地行进。这和在大自然里、在旷野上、在山脊小路上那种漫无目的地行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对身心、对生命价值的最好诠释。身体健康地活着,活着而又有这般自由写作的状态不被打扰地实现着,持续地存在着,是多么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这样的天气给了自己一种非常现实的安心坐在电脑前面的理由,因为正在下雨,出行肯定是不便的,所以只能坐在这里了,坐在这里的时候心无旁骛。偶尔停下来手里的敲击,在音乐的缝隙里再次分辨出窗外连绵的雨声来,心中就非常释然。雨天,连绵的雨天,让人沉静。就像我们还是很小很小的孩子的时候,只能安心地摆弄面前的几个仅有的玩具,虽然那是因为当时还没有能力走出去,去面对广大的世界,但是和这样的绵延的雨天里坐在家里的感觉是很相仿佛的,都可以让人安心地、平静地、专注地对眼前的细节,反复琢磨,进而达于忘我之境。
写作是让人从盛夏里烦躁不安、坐卧不宁、无所事事的不良状态里抽身出来的一条妙途,沉浸在忘我的写作中的时候,身边气温所带来的这一切不适也就同时被忘掉了。
可惜写作并非时时都能达到这种可以忘我的状态的,一旦不是文思泉涌了,周围的一切暑热就会加倍地出现在你汗水流淌的皮肤上与一下子就变得烦乱了的内心中。
胳膊搭在桌子上敲键盘,隐约感觉黏黏的,用湿布擦过以后果然就没有了这种不良感觉。桌上的汗渍很多时候是看不见的,只是由皮肤感觉到。
因为写作任务,因为天气过热而中断了观察与记录的习惯与乐趣,也就像是被迫中断了生活一般,生命似乎都暂时被搁置了。
现在写作任务完成,而立秋又至,也就顺理成章可以找回那种被丢失了的状态。自由翻书,或有所感,随时记录;日常生活中也再次拥有了观察的时间与兴趣,有了记录与书写的激情与空间。
重新回去,就有一种全身心地滋润与满足。因为写作而失去了写作的乐趣,因为写作任务而失去了自由写作的乐趣,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理解,但是的确是一个事实。
酷暑过后,又可以有耐心,有耐心听着电脑里存下的音乐,随着音乐轻轻地流淌来慢慢地写作了。所有以前听过的歌和曲子,甚至包括其中没有什么意义的间断,都是既往的情境和心态的回味与重现。那样的回味与重现连带着将过去这样听着音乐写作的时候的好感觉、好心态,好气氛都带了出来。
把从九月下旬以来一直积累的要写的东西都写了,把小本上的线索都腾空了。这种掀开了压在心里的全部压力的轻松感是无以言表的,这些压力尽管只是写作线索,但是一天没有写完就一天还在有所待的状态中不能出来。不能轻松地以全新的空灵,面对新鲜的事物,产生不受约束的感觉。
从此以后就又恢复了轻装上阵的好状态。多么好!
在秋天的夜晚,色彩远去,寒凉侵来,因为把最近要写的都写完了,因为雾霾,因为清冷,人就突然觉着很荒芜,孤独而荒芜,寂寂然了无生趣。
干点什么呢,如果没有写作,如果没有放着音乐的写作;如果没有双手在键盘上自由地翱翔,捕捉着一闪而过的思绪,让头脑中纷纭的万象落实到屏幕上去的字行之上,如果没有这一切,生活是多么索然,会有多么大的力量让人沉入无聊的庸常庸碌中去!
书写过程中经常有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进入了一种自动状态,内容固然重要但是书写本身却也有了一种源于自身的快乐,这种快乐在指间流淌,在键盘与手指的敲击与回弹之间行云流水一样地行进,让阴霾的天气里冷寂的人生荒凉的意趣有了一丝温暖的橘黄。
这种橘黄绝不单单是身边的台灯的晕圈,它更是心房里一股洋溢开来的馨香。它使寂寞孤独单调冷漠退开,为自己百毒不侵的身体暂时让开道路,为自己正在自由地翱翔着的翅膀闪开空间。
写作,实在是一种通过实实在在的方式进入比实在更其美好的虚幻之境的光明大道。它最高的意义经常并不是表达了什么,甚至也不是怎么表达,而是表达过程中的快慰和通畅,是表达状态里的对人生自由无与伦比的触摸。它一次一次地把自己从绝望的悬崖绝壁边缘上挽救回来,让生命中的时间具有了分量,让有了分量的时间透露出意义的光。
室内温度低就不困,自然就没了午睡或小睡之类的事。
适应了室内的低温,其实也就适应了,没有想象的那么冷,至少没有那种冷得受不了。
冬天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写作是困难的,尤其是自己习惯的凌晨起来写作,几乎不可能再保持了。冷会将人的思想与四肢一样冻结,再难有平静的耐心将回味中的点点滴滴输送到电脑屏幕上去。每一个字出现在屏幕上的节奏好像都变得很慢、很迟疑、很吃力了。如同原始人需要篝火一样,每一秒钟都深切地将温度和维系生命的条件联系了起来。
穿上最厚的棉袄棉裤,戴上棉帽子,穿上了棉鞋,但就是戴不了手套,因为那样就无法在键盘上打字了。这时候所担心的就是电脑了,怕它因为气温太低而罢工。好在这个时代的电脑与第一代必须放在恒温的电脑室内的电脑相比已经有了很大进步,对温度的宽容大大提高,气温太高了不行,气温低了好像是没有什么问题。
写作和生活是互相镶嵌的关系,写作伴随着人生,也就贯穿了四季,将春夏秋冬的气温与物象和书写的记忆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让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都因此而充盈了仿佛是天造地设的妙不可言。
点缀在四季中的写作,因为季节的变化而更趋丰富。由写作一以贯之的四季也因为写作而增加了只属于写作者自己的厚度。这是我一年一年将四季和写作、将写作和四季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之后的收获。在这样的协同关系中,我一直在获得人间最恰如其分的美。这样的美,接踵而至、绵延不断,常有常新,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