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冬至时节的下午,坐在河岸向阳的北坡上,没有叶子的树枝树杈像是画框边的装饰,拱卫着闪着光的河水。仔细看河水其实已经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冰,一部分是水。冰面一动不动,固定地闪着光。水面依旧有粼粼的波痕,波痕上的阳光微微跳跃着,让人觉到冬天里珍贵的生机。这是北方冬天里的风景,是真正的严寒到来之前还在冰点附近徘徊的一段最后的温暖时光。
河坡上依旧有草是绿的,在一片衰败的褐黄色之间,那些稍微背风的位置上,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坑或者一块大石头的根部,都会有局部温度养育之下的一丛紧贴着地皮的碧绿。这样的碧绿笼统地看是看不见的,必须坐下来慢慢地欣赏才能有所发现。
如果说在冬天里的户外坐下来,大概有很多不在冬天出门的人是不大能同意的,但是事实真的就是完全可以像春天、夏天和秋天一样地坐下来,不冷,还会有一种萧疏空旷里的温暖,别的季节里不会有的温暖情调,前提是得有阳光,哪怕是倾斜的阳光。
高高的铁轨上有火车经过,咣咣当当的声响有节奏地持续,车厢和车厢之间的光线穿透,也有节奏地在车厢遮蔽阳光和缝隙露出阳光之间闪转。
这一刻我再次体验到那种从自己很小的时候,可能是从婴儿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的自己应该成为画家的信念。因为眼前的一切似乎只有用画笔来表达才贴切,词穷之境就只能是色彩、音乐和舞蹈了。好在手机里的音乐可以一下就调动起婴儿的节奏感里,于是我们手拉手的舞蹈在两个人的笑脸里,臻于原始意义上的手之足之舞之蹈之之境。
我们坐在有阳光的河坡上,头顶上是没有了一片叶子也顽固地伸展着的树枝,树枝上没有了叶子还这么伸展着的样子里,很有一点永远厮守的甜情蜜意。能在冬天里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甜情蜜意是我和婴儿都在无言的默契里同时感觉到的吧,她还不会说话,不能说出这样其实是共同的感受。
她表达自己的愉快的方法是坐在向阳的大石头上,大石头上自然形成的一个梯级上,像是一把后背被晒暖了的椅子,两只穿着厚厚的棉鞋的脚快乐地上下挥舞着,吃着装在罐头包装里的长条形的饼干。
她在石头上捡起一根细细的小树枝,比画着和那长条形的小饼干并置在一起,意思是它们俩一样。我说真的是一样欸!她便把那小树枝往嘴里送,我赶紧制止。我笑了,她也笑了。至今我也捉摸不透,她要吃小树枝的动作是假装的还是真实的,是假装逗我玩,还是真的觉着形状一样就可以吃。她是不是在用这样逗趣的方式在表达此情此景之下人生的愉快!
婴儿的愉快是不停顿地做自己手头上的事,一边吃一边对石头上的落叶和干瘪果实进行研究,逐一捏住、逐一推动、逐一递给我拿着。她不会像成年人样对风景进行一时找不到内容的茫然凝望,她总是用目标明确的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在环境中的惬意。婴儿的惬意让人愉快,也让人爱怜。
此时此刻,她手里的那一段小小的树枝、一块小小的石头、一片干枯的落叶就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帽子边上露出来的稀疏的头发飞飞着,圆圆的脸蛋儿、细细的脖子、小小的手、短短的胳膊、微雕一样的身体、清澈见底的目光,她解决对这个外在于自己的庞大世界完全不明就里却已经置身其间的恐惧问题,用的方法是不及其余的专注。不及其余的专注,让她无往而不胜,让她身心健康,让她拥有行云流水、水到渠成一样的婴儿岁月。这样闪着金光的婴儿岁月里的光芒,照耀到守护者的眼睛里,真的具有融化的力量。这种以弱胜强的力量比任何强大都更强大,能让任何一个内心尚有最隐秘的柔软之处的人心甘情愿地折服。
她还没有自我世界,想穿什么衣服、想吃什么饭、想去哪里、要不要独处的时间、怎么让自己呈现在这个世界上等等这一切都无从谈起,她只有外在于自己的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世界是不确定的,是未知的,是只有靠了父母和亲人的呵护才能让她逐渐观察和了解的。好在上天赋予了婴儿不反思的能力,只看到眼前、只活在当下的原则使她们的世界里的喜怒哀乐都彻底而纯粹。
我早已经丧失了婴儿拥有的这种能力,我在这么短暂的舒适风景中是任何具体的事情也做不了的,看不了书、也不能不看风景而去专注地做手工。我总觉着对风景的凝望里,终究会有风景何以为美的答案。
但如果不是和婴儿在一起,我大概是不会在这个季节、这个时间点上来什么也没有的河边凝望就要消失里的夕阳中的风景的。和婴儿一起看世界不仅给婴儿和照看着同时带来了被照看和照看之间带有互文性质的幸福,也同时更给照看者带来了崭新的视角。在旧有的环境里,重新拥有了和婴儿一样的节奏与关注点,在和婴儿一致起来的时间使用格式里,在已经习以为常的一切之中看见别致的美。
她突然伸手指向天空,天空中居然已经有了月亮。我受了她的启发,抬眼遥望,给她指出另一个方向上一颗星星。她显然对星星是什么还不明白,愣愣地看着那一点点明亮的光。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新鲜的东西需要她每天去观察和认知了,每天都会有很多,随时都会有很多,星星不过是最新的一个而已。
她突然伸手指向河的那一岸,那一岸上正有一只翼展宽大的白鹤在起飞。白鹤硕大的翅膀缓慢飞翔的姿态里好像是古代的景象,传递来自然深远古老的气息。
她指向密林深处的空地上聚在一起遛狗的人们,同时模仿着狗吠,发出其实和狗吠完全不沾边的咿咿呀呀的婴语。
她对阳光消失之后骤然降临的寒意完全不在乎,她被抱上自行车的小座上的时候还有抗拒的挣扎,不过一旦开始骑车,眼前不断有各种可看的物象掠过的时候,就又重新发现了一个个需要她一一指出的方向。
在我的头脑里,今天最难忘的,还是河畔温暖阳光下的那短暂而珍贵的风景,那一定是上天赐予及时抵达的我和婴儿的一个共同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