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送婴儿回家，每走一层楼，她都作势拍手，意思是让我拍手。我拍手，果然灯就亮了。她就抿嘴一笑。每一层楼都重复这个她先拍手然后我拍手的游戏，每一层她都抿嘴微笑一下。这是她从日常实践中学习得来的经验，这刚刚开始屈指可数的人生的经验已经让她掌握了很多问题的解决之道。
终于上到了自己家的楼层，敲门，再敲门，没有回应。把婴儿从怀里放到地上，拿钥匙开了门，她因为穿得很多很厚而有点艰难地迈过门槛，进了屋子，东看看细看看，然后踉跄着向门口走了几步，伸手指着门，嘴里嗯嗯地说着什么，脸上有焦虑的表情。
我不明就里，说你还要出去吗？
她摇头，继续保持着脸上的焦虑。
我拿了一个玩具才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转而沉浸到了玩具的世界里。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再次响起了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她一声兴奋地尖叫，再次抬手指向门口，大门打开，妈妈进来，她不顾一切地踉跄着奔跑过去……
我突然明白，刚才我领着回来的时候她指向门口的意思，那是说妈妈不在家。不会说话的婴儿，会把手势和表情都做到最大可能，只是你需要仔细体会和领悟。在逻辑里、在情境中分析判断其意旨。她不会随便一指，也不会随便焦急。
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饿了，饿了还不会说，但是可以行动，于是走过去打开橱子门，指着里面一个黄色的盒子“嗯嗯嗯”地让我打开。打开拿出里面一袋去皮玉米粒，再指着那袋同样是玉米黄的颜色的塑封包装让我打开，于是一勺一勺地很快就吃光了。
就在我感叹她如此持续的吃的兴趣与饭量的时候，一转眼，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牛奶瓶，指着微波炉让我拿过去加热一下。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不会说话，却什么都知道。她不足一米高，会走路才俩月，可行动能力已经相当充分。她在自己家里，在熟悉的地方的程序记忆如此坚实，距离彻底能自行实施满足自己需要的一切好像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实际上她不过是刚刚断奶两三天而已，在断奶之前她对吃饭从来不感兴趣，勉强吃上几口便作罢，追着喂一口，马上就又跑了。抱起来放到儿童餐椅中，待不了一会儿就挣扎着要出去。一顿饭能吃上十口八口已经是不小的成绩。一直到断奶之后突然就胃口大开，坐定了吃饭能坐很长时间了。很长时间里都在一口一口地认真吃饭，用勺子、用手，很快就能吃得脸上、肚皮上都油光光的了。吃饭的同时有时候会摸一下头就会被大人制止，说手上都是油，别摸头发，于是就不摸。吃着吃着还会一伸手，指出一个方向，递过去温度合适的粥，对着她的嘴，就会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一改以前的状态，主动要吃要喝，实在令人惊讶。看来断奶实在是一个很关键的步骤。
断奶之前先告诉了她要断奶的道理，继续母乳喂养的话没有了营养，影响饮食，还影响牙齿健康，还影响她的成长。她令人感动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说明白了，那意思是可以遵守。但据描述，到了原来要喂奶的时间不让喝，还是哭了。夜里哭了三次，第三次才终于喝了热了又热、拒绝了又拒绝的奶粉。
小可怜啊，断奶就是已经开始经历成长的痛苦。人终究是有这么一关，那些从一开始就没有母乳喂养的，大约是没有这一关，没有这一关也许就会有别的什么样的一关吧。
好在这样的悲悯情绪不消几天就随着她胃口大开的吃饭模样而烟消云散逐渐成为记忆了。她以手拿饭，一粒一粒地吃，以手拿面条一根一根地吃的样子是全神贯注的，落到衣服上、脖子里都在所不惜，即便是穿戴上了饭兜兜也还是难以避免。相反，还会因为有了格外的束缚而让她吃饭的艰难程度赞增加了不少。最后不得不采用了赤膊吃饭，吃完了马上去洗的格式，发现只有这样才是最适合她现在的就餐状态的。在冬天，坐在婴儿餐椅里的赤膊娃娃满脸都是食物、肚皮油光光的地吃饭样子，让人忍俊不禁，你笑她不笑，你的笑一点也影响不了她的聚精会神之状，就越发让你笑。好不容易忍住了，再重新注意到她的进食的景象，还会再次笑将起来。
好像也是在断奶之后，本来在户外就比较有愿意吃东西的习惯也更上一层楼，走着走着，看见有长椅或者石头，她就会伸出短短的胳膊、小小的手给我指出，意思是坐到那里，然后再指指我背后的包，拿出里面的罐子来，用力一摇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她就露出灿烂的笑。后来连摇也不用摇，只要我说吃好吃的啦，她就会笑。她会拿着一根长棍形的小饼干很夸张地来咬，从开始说吃好吃的到真正吃到好吃的的全过程中，都洋溢着完全发自内心的欢乐。
婴儿对外在世界的观察与求知，一定也是以吃饱了喝足了为基础的，她从每次睡醒了一睁开眼开始的探索发现的兴致勃勃，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吃好了喝好了。这是不必求证的自然而然，可一旦在婴儿上直观地对照着看见了的时候还是让人很是感动。感动于小猫小狗吃得再饱也终究不会有婴儿这样会走并终将会说的跨越式进步，进步成一个完全的人的生命进程。只有婴儿可能会将所有物质的消耗，所有吃的兴致勃勃，都指向精神的昂扬和高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