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骑车带着婴儿去河边看红叶。
这种季节性的享受第一次有了婴儿陪伴，让人在任何一棵有色彩的植被面前都很有收获感。以婴儿的眼光看这个我们熟视无睹的世界的时候，世界就会呈现出异彩纷呈的细节，好像以前都没有怎么见过的细节。枫树的叶子远看是红的，尤其夹杂在一片绿色的黄色的叶子里就是绝对的红，不过真正到了树下，对一片叶子进行端详的时候会发现，没有哪片叶子是绝对的红，总是掺杂了不完美的风霜的痕迹，或者黑了一点边儿，或者有斑点，或者有经脉上的其他颜色的损伤。相比之下，银杏的黄色就纯粹得多，尤其在纷纷落到树干周围的地上的时候，很有下着黄色的雨的感觉，而落地的黄叶的明黄色也像是从上往下照射下来的黄色聚光灯。在这个聚光灯的照射下，被放到了树下的黄叶之中的婴儿就成了让人目不转睛的主角。
面对这些色彩和场景，婴儿总是津津有味，完全听从你的引导，拿起任何一种颜色的叶子都紧紧地抓在自己手里，一直到实在抓不下了，才转交给你，让你装到兜里。
对一切都很珍惜，对一切的注意力都无分彼此地专注，从这个角度上说，天下大概不会有再比婴儿更好的旅伴了。她能在相当程度上扩大我们对外在世界的认知，让我们重新学会以全新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世界；她还能让我们拥有一种始终兴致勃勃地面对世界的绝对健康心态，让每一分钟都洋溢着人生在世的盎然乐趣。让人感觉，时间、生命里的时间，只有和婴儿在一起才真正有意义。
在户外行走，难免有跌倒的时候。每次双手拄了地，婴儿都会伸出双手让擦擦。我用手去给他掸一掸，她表示不够，指着我的口袋，意思是用里面的那张手纸。
长凳上有落叶，我掸掉了，让她坐。她摇摇头，又指了指我的口袋，意思是拿出那张手纸来擦擦。我擦了，她这才伸出双手让抱着坐到了长凳上。
她一再伸手指出不远处有人对着音箱唱歌的事实，那边每次停顿之后再唱，她就一定会再指出一次。声音、旋律是一种非常敏感的刺激，她总是将其列为注意力中最高之列的一层，比较而言色彩的信号来得就温和得多了。
在河边景区玩的时候，突然响起了监控摄像头自带的自动广播，声音很大，腔调也是义正词严、不容置疑甚至横眉立目的，好像随时准备跳出来打你。内容是让游人自觉遵守这个、自觉遵守那个、不允许这个、不允许那个，等等。
这个看不见发声的人的突然高声一下就把婴儿吓得怔住了。停下了手里她最感兴趣的吹泡泡的游戏，呆呆地站着，望着发出声音的摄像头的方向。被高声吓住的恐惧和无法根据有限的经验判定声音来源的不解，同时攫住了她小小的身躯。于是赶紧蹲下给她轻声细语地解释，解释清楚了以后，这还不会说话的婴儿好像懂了也好像没有懂。那声音再次响起还会怔住，停止所有动作，就再次解释。几次下来，她基本上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但是被突然的高声吓住的症状则一直会有。那已经超出了理解所能控制的范畴，那是身体对恐惧事物的本能反应。
这种设置在景区的“突然高声”装置，发音方式和音高都是以自己的粗暴要求别人文明的警告甚至威胁。如果能用一种文明的、礼貌的、柔和的发音方式的话，岂不是对营造整体的和谐氛围更有好处？
这个对成年人也未必没有吓一跳的恐吓效果的装置，现在从婴儿的角度被关注到的时候才有了这样被说出来的耐心。否则，大多数情况下也就是在被吓到以后骂上一声而已吧。婴儿让人更负责任。
在河边的小摊上买了一个吹泡泡的长长的管子，管子头上是一个好看的娃娃头。买之前婴儿已经在这个色彩鲜艳的摊位前站了很久，一一用手指出每一样东西。她是远远地从路口就自己奔过来的，在很远的地方她就能辨别出这里是和自己有关的，是和自己的兴趣有关的。
面对琳琅满目、色彩鲜艳的各种玩具：风车、水枪、风筝、小食品，她看花了眼，却也并不上前用手去抓。她虽然只有一岁四个月但是知道人间的分寸，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小心，对于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事物始终保持着谨慎，不经小心翼翼的尝试绝对不会大胆去触摸的。
最后决定要一个有娃娃头的吹泡泡管子的时候，问她要什么颜色的，她不置可否。我指着一个绿色的，她点点头。我让她伸手去从小贩的桶里去拿，她拿着我的手，让我去拿。拿了给她，她立刻就尝试着去吹泡泡了，应该是完全不知道还有给钱这回事。偶尔有泡泡飞落到户外的铁棋盘桌的边沿上，变成了半圆。半圆里晶莹地映出了我俩的影子，这个发现让婴儿很吃惊，停下手里的动作定定地看着，回头看看我，再去看泡泡，好像发现了什么，对吹泡泡就更觉着有意思了。
不过，婴儿的津津有味和突然睡着总是交替进行的。
很快，她就在自行车的小座上坐着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个吹泡泡的管子。我必须得用一手托着她的脑袋。这样一手掌把，尤其是把位很低的山地车，胳膊上就很吃力。而她这一睡就是一路，一直到四十多分钟以后经过铁路桥的时候她突然一伸手，用小胳膊小手指出了火车正在通过的景象，这才知道她醒了。
她醒了，我就可以双手掌把了，立刻就轻松了，胳膊上有点酸疼的肌肉的紧张感马上得到了缓解，禁不住长舒一口气，脸上由衷地笑开了花。对着她的头顶说啊说起来，像每个老人对婴儿说话的时候那种尽量模仿她们的语气一样，有很多叠词叠句。这是没有带婴儿之前无法想象的，也是在带了一段时间婴儿以后赫然发现的自我变化。
这样说啊说，等终于有机会侧头看看她的表情的时候才发现，她正在啃着那个吹泡泡管子的娃娃头！
婴儿在车梁上的小座里坐着，大人骑车俯身和她说着话。这个情景直到我在别人拍的照片里看到的时候，才惊叹于婴儿的渺小。平常自己骑车这样带着她，时时和她说着话，不觉着她这么小。从照片里看，她被对比出来的小小的身躯与其专注观察者的神情，都让人唏嘘。
茫茫人海，滚滚车流之中，在早早降临的夜幕之中行驶在马路上，她丝毫没有因为黑暗和寒凉而有所抵触，总是津津有味到对出现在眼前的一切兴致盎然。车辆行人红灯绿灯，幢幢建筑、轮廓霓虹，车声笛声，还有偶尔出现在她旁边的其他骑车者，她丝毫不掩饰地盯着人家看，人家也看向她的一个个瞬间。
今天，在这样的印象之上一定会叠加上一些色彩缤纷的秋色记忆吧。不只是她，我的记忆也藉此而丰富了不知几何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