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路过柏林公园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能凭着公园的一般性特征,比如树木多,人员多,有音乐声,石头装饰的门口停放的车辆也多之类,当然更有以前来过的记忆,来判断这是公园。即使当时没有停下,她也会在自行车上坚定地伸手指出,甚至还会因为没有进去玩而发出表示不满和抗议的吭哧声。
其实也没有更远大的目的地,冬天里骑车已经很难有充分的时间走到郊外,郊外相对公园要自然得多的河边林地作为不由自主的目的地也就只能暂时放弃,退而求其次,就在这样她已经在“指出”的公园停下吧。
她发现按照自己的意志停下了,立刻就变得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抱下来嘱咐她站着别动的锁车子的时间里,她真的就能抑制住自己热切的向往,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直到我锁好了车子,才兴冲冲地领着通过那她很喜欢来回走的两个九十度的转角门走进公园。
公园里一群老太太的广场舞刚刚结束,人们正在三三两两地说着话,收拾着音箱和衣服。没有能看到广场舞对于婴儿来说一点也不遗憾,尽管如果正在跳的话,她绝对会目不转睛地看,会随着音乐浑身颠动起来。但既然已经结束也就一点都不懊悔和向往,这是婴儿面对世界的一个非常智慧与大气的情绪稳定原则:只看当下,不及既往与未来。
当下,她就直直地站在打太极拳的人面前,丝毫不掩饰对这种特异性的举动的好奇,极其认真地看人家的一招一式。随着响亮悠长的音乐缓慢地伸胳膊撂腿拿架势,这是和平常任何其他人类的行为都不一样的一种特殊状态,在这样的状态里人们在强身健体的目的之上追求的太极之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婴儿只能靠着一动不动地凝望,从外到里地去做从含混到不断清晰地凝望。
打太极的老人在一招一式中偶尔低头看她一眼,她也没有任何被看了的不适,照旧抬着头用那样清澈而专注的目光盯着人家看,搞得对方只能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继续自己的一招一式。这是婴儿的目光独具的力量,任何境界的人都不得不闪避。
就这样,看了打太极拳的再去看唱歌的,看了唱歌的看别的小孩玩,看了别的小孩子玩看耍绸子布的,看了耍绸子布的便开始在石雕大鼎周围的高台上跑来跑去。不畏惧寒冷,不畏惧周围的人纷纷离开、渐渐散去的寂寥。
在通向一侧大门的甬路上,她随地一躺,以那种想躺了就躺的放松和随意方式随地一躺。躺着看天,还笑。顺着她的目光去看天上,天上没有她一向很感兴趣的月亮和星星,她笑的是什么?笑的一定是被赋予的生命本身。生之欢欣,在这一刻动人的体现在她真实纯净的笑容里。
去㨄她起来,她就是不给一点协助力量,像泥一样躺着,还会觉着这样好玩而笑起来,完全不顾旁边不时有行人踩着她躺的地面旁边走过。
一直到一个姑娘抱着两只拴了绳子的猫来遛,她才像是看打太极拳一样精神百倍地走过去,和那两只像老虎一样伏在地上仿佛面临了巨大危险的小动物面面相觑。在另外一种新鲜的生命形式里,她望见的是新奇,也一定有对自身侧身这个世界的一种旁证性的领悟。正是周围的花草树木行人车辆和这样两只被拴住的猫儿们联合组成的世界,让她建立起自己的环境感。这其实就是为什么家里的温度再好,玩具再多,也一定要出来玩的根本道理。包括但不限于晒太阳和望远之类的好处,这种对周围世界的全部细节的观察和习得,亦是至关重要的成长要素。
时间太长了,我觉着冷了,跺着脚拉着她走,她这才跟着跑了起来。路过依旧绿着的竹丛,很费力地揪下一片叶子举着,继续迈着踉跄的脚步连奔带跑。一会儿摔一跤,一会儿又摔一跤,让从旁边路过的大妈笑出了声。
走出公园的转角门,扶着刚刚和她头顶齐平的栏杆,去走栏杆下面窄窄的一条水泥台儿。然后顺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边走,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拖着大行李箱打了网约车等车的小姑娘之后,她开始去拥抱一棵棵大树,把涂抹了白灰的大树树干上的白蹭了一身。指给她看,她还觉着很神奇。
阳光消失,气温骤降。转着圈给草地喷水的装置也要收走了,草叶上和下垂的树枝上都已经有了白色的冰凌。除了要收工的园林工人,公园里几乎没有人了。婴儿依旧走着跑着嘴里念念有词着,不知冷之已至,不知天之将暮。知道也不在乎,不存在习惯的影响,不存在记忆的模式,任何格式化的人生套子都还没有加诸其身,这是婴儿完全没有边界的气度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