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路上婴儿突然开始不断吭哧，是那种表达不满、表示不舒服、表示情绪不好的吭哧。一个人还不会说话的时候，怎么表达自己，除了整体情态上的、行动上的意愿倾向之外，就是这种单音节的快速重复了。这是所有婴儿几乎无一例外的自然选择。遇到了问题，愿望不得实现，自己没有能力满足自己的要求，甚至是直接的示警，都用这同一种吭哧声来表示。达到到最高级别的时候才会大哭，级别略低的，都是吭哧。
根据以往的经验，马上摸了摸坐在自行车前面的小座里的她的两个裤脚，没有露出脚脖子来。又赶紧摸了一下鼻子下面，没有鼻涕。上次就是这样吭哧，不明所以，只能安慰说就快到家了，就快到家了，一直到回了家抱下车子的时候才发现是有鼻涕了。
不会说话还是严重影响交流的。什么都能听得懂，但是自己不会说。这是婴儿到幼儿期之间的一个过渡阶段。
现在的吭哧是为什么呢？仔细观察，她的吭哧是夹杂着小手的“指出”动作的，每次指出似乎都向着街道。
“白色！”
“黑色！”
“灰色！”
“白色！”
我恍然大悟，立刻就随着她的手说出一辆辆从身边经过的汽车颜色。她也就立刻不吭哧了。
原来这是一个骑车的时候我没话找话让她认颜色的游戏，没有想到对她来说已经形成了习惯。类似的习惯还有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跟着灯倒着数秒，10、9、8、7、6、5、4、3、2、1、绿灯，让她对数字和颜色变化都产生直观的印象。这属于没话找话的话，是和还不会说话的婴儿之间的交流的滔滔不绝的热闹的重要组成部分。
至于以前那种念每一个遇到的商店招牌的习惯，因为招牌实在是鳞次栉比，以骑车的速度很难一一都念得过来，只好有所选择，不能一一念出。好在招牌之下经常会有更吸引眼球的商品，所以她对招牌本身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转移了。这是文字在直观层面不及实物的自然表现，婴儿总是先看到颜色形状，先听到声响，先辨认出存在物的气氛，对附着其上的文字，则是尚在其次的一种认知符号。能让符号，包括文字符号和声音符号和现场的景象、氛围产生连带关系，就已经是一种成功的成长训练。
这不，走着走着她被一家店铺门前养的几只鸡吸引住了，同样能吸引住她的还有理发店门口的彩色旋转筒，有妈妈买东西的时候坐在电动车后座上抓紧时间看漫画的小学生（她看到的不是小学生看的漫画书，是小学生以这样的方式看书的姿态），有被领着出来遛的狗，有跳广场舞的大妈，有打篮球的热闹，有琳琅满目的菜市场，有香气四溢的点心铺子，有装修现代的快餐店的灯光和气氛……
经过点心铺子的时候，她的小手坚定地指向那里。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意思是这个地方曾经给她提供过好吃的。于是给她在点心铺子买了一点小米酥，她伸手就要抓过来吃，我告诉她找个长椅，咱们坐下吃。她双手一拍，哈哈地笑出了声。骑车向前走的过程中，她几次抓着塑料袋想吃，每次都再跟她说一遍，等有了长椅之后再吃。她就颇有点耐心地等着，等着骑车好长一段路了，终于还是她先发现了有长椅，伸手一指，再次欢呼起来。
这是不去公园，不去郊外，只是带着婴儿逛大街就能逛很长时间，就能在通常自己绝对不会驻足的地方驻足的经历。在形式上，婴儿在这样的意义上制止了我们一向总是匆匆的脚步，将我们一下就加入了无所事事的老人行列；在自我感受上，却是一种饶有意趣的全新体验，赫然发现原来看上去显得缓慢无聊、无所事事的老人节奏的世界，也有属于自己的乐趣。世界的风景在各个年龄阶段都有当逢其时的美，是为人生的四季。
至少以脱离开上班下班的限制、无事一身轻的角度看世界的状态，是前此的人生历程中罕有的。而带上孙辈的孩子，有了颇带一点紧张度的事务性，更有浓浓的情感性，就又会被点燃生命力的火花，重走一遍第一遍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望见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