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天气很冷，加上婴儿醒得晚，来接她出去玩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阳光。她第一次表示了抗拒，表示了对一向提起“出去玩”这个词就会兴高采烈地出去玩的不再向往。那就在家里玩吧。
她在玩具堆里，一会儿玩玩这，一会儿玩玩那个，坐下站起来，站起来坐下，不时走动，不时专注于手上。这比带到户外外好像要省力很多，环境确定而安全，玩具多，温度舒适，不必抱着，不必经过那些必然的长长路途。
在这样的轻松里，我开始在手机软件上学德语，她立刻停下手里的玩耍，走过来，坐在我的怀里，乖乖地看着手机上出现的字母，听着手机的发音和我的发音，偶尔对我笑一笑，好像是我在做什么神秘的游戏，好像她是知道这种特殊的发声方式一般。婴儿对语言的敏锐和她对其他任何事物的敏锐一样，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其崭新的特质，并且立刻成为其全神贯注地注意对象，长时间地凝望和聆听，进入到彻底的观察与模仿之中去。
不过正当我很是欣慰地继续沉浸其间的时候，一转眼，她已经跑走了。正待去用目光找她，没有任何预料，她突然清晰地喊了一声“爷爷”！字正腔圆，四声准确无误，完全像是一个经常喊出口的熟悉词汇。然而这是婴儿第一次非常明确地对着我喊的，是词语与对象的一致性现场。以前多少次教过她，她都保持沉默，只偶尔会在完全不是现场的状态下嘴里念念叨叨地、无意地发出过这个叠音词汇，往往含糊而蒙眬，不刻意往这个音上想象就不是这个词。
但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清晰明了而且使用现场的情境也正确无误。这一次不是手把手教的，完全是她自己自发地喊出来的。这再一次证明了语言使用的情境是学习语言的根本，只有从这样语言当初诞生的原始起点上才能让语言成为鲜活而有力的存在。
婴儿被情境所迫发出的这一声喊，正确地提醒了我的注意，立刻把我叫了过去，完全达到了其救急的目的，在她自己心中的成功感一定会大大鼓励她以后在类似的场合里再次喊出声来。重复多了，对这个词就彻底掌握了。
当时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在面前地板上的软垫上玩各种玩具，一错眼的瞬间，视线被玄关挡住了，她已经跑到了客厅。大约是要抓什么吃，出现了什么问题，着急了，冲着我所在的方向大喊了这样一声。
我赶紧跑过去，却原来是她用勺子挖了酸奶，结果弄得衣服上和地板上到处都是酸奶……赶紧去擦，去整理，清洁完了才意识到她刚才那一声情急之中的喊，属于紧急状态下被迫的发声，虽然也许还不是平静状态里随便就能喊出口的一声，但已经是其人生第一次喊出口的“爷爷”了，不禁大笑不止，不禁感动非常，也不禁莫名惆怅。
不管之前是不是只在理智上承认，现在则在情感情绪上已经不得不完全接受，由此开始自己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爷爷辈儿的老人。这个事实来得太早了一些，在自己还没有感觉到老的时候就已经到来，就已经成为不可变动的事实。其实老不老不在有没有孙辈喊爷爷，客观上的老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是这样被喊出口的那一瞬间，就在词语和文化的意味上将这种自然进程固定住了，一下就迈过了一个门槛。过去印象中拄着拐杖的白胡子老爷爷的样子，正在与自己重合起来；过去觉着遥远的老年岁月，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里已经丝滑地进入……
与此同时，我也很欣慰同时也很有点不大情愿地明白，婴儿已经要从婴儿状态里走出来了，其成长历程就要进入到幼儿的行列了，一岁半的年龄点已经在眼前。会走了，再会说了，还在几天之内就已经断了奶、习惯了非母乳喂养，就已经是一个完整的人了。等下一步摆脱了尿不湿依赖，就是和任何一个再高大的成年人在具体而微的意义上没有什么本质区别的人了。尽管一切仅仅都是刚刚开始，但是开始得已经有模有样，和之前的不走会、不会说的婴儿状态相比，已经有了质的飞跃。
在她喊出“爷爷”的这一瞬里，她和我都成长了一大步。这是人生中于貌似稀松平常的时间之流里的一个重要的节点，与别的节点不一样的是，其在当下就被我意识到了。
这应该已经属于老年人的一种众多经验基础上的俯瞰与回望的本能，也是人确凿无疑地进入了老年的一个小小证据。多么神奇，她一声喊，我就看见了她从婴儿变成了幼儿，也看见了自己从中年进入了老年。
岁月如歌，这样一声喊就是其中最优美的段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