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在上海的阳台上支好电脑写字,可以面对窗外绿色的树冠和绿色树冠之间的马路。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像是现代意义上的河,而护道树则是河边的绿植,我面对它们,俯瞰它们就有了一种城市里几乎最好的视野和角度。
几乎没有比这个视野和角度更好的视野与角度了,除非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那种特殊地带,在高楼大厦之丛中,即此便已经堪称极致矣。
在北京,看到了老Q的书桌、TOM的书桌。他们在喧嚣的都市里获得的一角安静的天空,得之于特定的物质条件,也更得之于他们的心态。文人之间的启发,有时候不必是明确的语言,只看看对方的状态,就已经是一种鼓励与支撑了。怎样在城市里安排自己的心灵,这个永恒的问题,在旁人那里总有其自己的解决之道。
听说H又要去山里写作了。是啊,他在城里,又是麻将又是纠缠,如果还想写点东西的话,就得断然离开,到没有信号的山里去把自己关起来才行。现在要说的是自己的感慨,活了四十多年,切实感到城里的生活实在是乏味的、不真实的,只有山里的不被打扰的生活才是实实在在的生命中的每分钟。
在夏天再一次来临的时候,突然无比向往起那种山居的状态来。年复一年,自己何时能下决心走出城市,去过上哪怕只有十天半个月的山居的日子呢。
按说写作环境和写作之间没有绝对的相比关系,就毕生的写作成就来说索尔仁尼琴在劳改营里写的东西是最好的,黑塞则在人生最后的瑞士山中堤契诺阶段臻于化境。巴黎的一些作家有去咖啡馆伏案的习惯,正定作家贾大山则在拥挤厨房的半角餐桌上完成了很多重要的作品。所以其中似乎没有规律,只有是否符合自己写作当下的心态而已的唯一条件。
最近好几周时间都没有在这里自由地写过什么字了,白天上班忙着看稿子,晚上回家来忙着发微信公众号,学英语,一点写作的时间也没有了,更主要的是没有了写作的感知力,渐渐失去了写作的习惯。这是很可怕的。没有了写作,整个人活得就不滋润了,不细腻了,干枯了,粗糙了。无意义感,荒唐感非常明确。
连续几周忙于工作,忙于看稿子,原来的生活格局和生活重心,尤其是内在的以写作为中心的个人生活模式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连感觉和感触都少了,更少了将感觉感触及时捕捉并记录下来的习惯。
这是很让人不舒服的,不能长期如此。工作告一段落以后要果断调整回来,否则就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意义。现在这样时间很少,即便有时间手扶键盘面对电脑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可写的状态,绝对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自从因为天气转冷而从郊外的住处回到城里的家以后,笔记或者说日常感觉明显减少,很多天都没有什么可写的。当然也是最近一段时间完全投入到了看稿子的工作之中,回家以后又一头扎到外语学习里,而户外又是连续半个月的雾霾,没有阳光,只有一片乌烟瘴气、无边无际的混沌。
周日的时候,依旧雾霾,屋子里还没有了网络;不能出去,也不能沉湎于网络,更没有工作。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实在是久违了。一向所有的时间都被填得满满的生活,陷入了停顿之中,在这样的停顿里,很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任何写作,任何自由的写作都是需要这样的生活暂时停顿下来的状态的。只有在这样的状态里写出来的东西,才没有匆忙感,才从容不迫。那种抽出点时间来做的急就章,很难有周详的好感觉,好气质。
没有感觉不可怕,可怕的是将坐在电脑屏幕前面的时间也缩减掉了,这个形式是不能没有的;因为只要坐在这里,将固定的有长度的时间给予屏幕,就会源源不断地有记忆涌起,就总能将即将沉没掉的零星的碎片重新拼接出来,仿佛就使人生的这一段没有白白流逝。
有一种很极端的,也不无嘲讽的说法是,所谓写作,实际上源于一个人面对电脑的无所事事。这虽然是经常是部分事实,却肯定不是全部事实。不过所谓写作,也一定更有打开文档以后双手敲击键盘将头脑中瞬间迸发出来的念想流淌出来的自由自在。文学是没有神的宗教,如果说一定要有神一样的终极高度,那一定就是作家挖掘不尽的自我。这可能才是文学意义上的写作者的最深入的常态。
这一方面说明本人有这样的兴致,另一方面也说明环境中有这样的允许。要有可以安然坐在屋子里的稳定环境。
一旦有事,生活中的琐事,并且这个琐事需要时间和精力的投入,更关键的是它一下子成了你关注的焦点,成了日思夜想的唯一问题,那所谓的写作也就完全无从谈起了。
生活的拖泥带水的琐碎就会击碎你全部精神生活的从容优裕。一旦失去了生活中的这种从容优裕的心态,任何精神领域里的创造也就都成了不可能,生活就完全变成了不一定是苦役,但是一定没有任何味道的无谓劳作。当然,这个无谓是无涉精神创造之意也。
这样和精神创造无关的生活,过不过实际上真是没有太大意思。但是普通人过的,就是这样的过不过都没有太大意思的生活啊!那些貌似不着边际的精神生活,其实正是人之为人的享受所在。是人性的愉悦中的最高的层次,尽管其中也不无因为创造本身而来的所谓痛苦和彷徨,而即便是痛苦和彷徨只要是因为创造而起,其实就已经也属于幸福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