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很幸运，这一次候补到的城际列车的票居然是挨着窗户的A座，而且正好是整个窗户都全部对应着座位，没有一点窗户和窗户之间的车厢遮挡。要知道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总有的，很多时候虽然也是挨着窗户的座位，但是正好有厢体遮挡或者说是座位位置太靠前、太靠后，就只能有半个窗户甚至少半个窗户。而窗户在火车旅行中的重要性是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的，那是狭窄的车厢里、每一寸空间都有用的车厢里几乎是专门给挨着窗户的人开辟出来的另外空间，不是给腿脚也至少是给视野开辟出来的吧。
每次能有这样的好运气的时候往往都会有不错的旅行感受。上一次还是在秋天里呢，开车的时候外面就已经在下雨。火车雨中启动，奔驰向前，雨水在车窗上滑动，窗外的视野因为有了雨水的浸润而充满了诗意。
临窗等于是在火车上拥有了一个看外面广阔世界的空间可能，临窗还可以看到你所乘坐的绿皮火车其实跑得很快，时速将近120公里的速度已经是绿皮车的极限。它跑得很轻巧快捷，一点也不吃力，越跑越带劲儿。
现在城际列车无声地启动了，平稳而流畅，窗外冬至时节北半球白昼最短的日子里的阳光，居然看上去是那么明亮。明亮而不刺眼，将万事万物照到了正好拍照的柔和亮度上。连千篇一律的白色板楼也好像突然有了一点耐看的品质，一闪一闪的明亮窗户和阳台，恰如其分地容纳着车窗里人们的目光检阅和想象。日常住在那样的地方的烦恼也跟着烟消云散，变成了只剩下事物表面的纯净。人和人之间才会有的纠葛与挣扎、现在车厢里陌生的人和人簇拥着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寻找不与其他人的目光相对的无处安放状态，突然变成了只有人和物的静静相对，还互相都看出了对方的好，都在对方的好里一闪而过又一闪而来。闪啊闪的就是客观角度上、全知全能视角下不舍昼夜的人生。
坐在车窗前的人的视野，具有无人机的俯瞰性质，虽然无一例外都是平视的，但是铁路路基很高，铁路路基之外也没有高速公路那样遮挡视线的栏杆，向远处望还是很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感觉的。
深冬已至，万事万物都已经没有另外三个季节的枝繁叶茂的婆娑之态，都变得光秃秃的，枝条根根毕现，草茎于风中静静地摇摆。这样的季节，没有暖气的屋子里的灰暗和寒冷是以一种孤独的方式呈现出来的，以一种寂静而有深度的方式，一点点渗入人的骨髓之中。让人无法驻足，更无法安心，转来转去脑子里想的都是赶紧离开，赶紧到温暖的灯光下和可以舒展的温度里去。
而有暖气的建筑之中的温暖和建筑之内的反差也就变得异常冷峻而强烈，只有偶尔才能望见的麦田还是一片碧绿，还在等待着一场白皑皑的大雪来覆盖。
现在在车厢里，在车窗前，所有具体的冷暖都已经远离，所有为了温度和温度之外的其他一切而进行的思虑、挣扎，悉数烟消云散。
何以车窗外的风景不坐车的时候，不是从车上看而是站在地面上看，好像就没有多少诗意？那些干枯的枝条，那些不长叶子的电线杆，那些永远也走不完的笔直大路，那些一味急急赶路，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的车辆，只有从车窗里看过去的时候好像才别有深意，才能洋溢起已经麻木了的生活中的崭新态？
这个疑问是很容易从速度上去找答案的，因为较快的速度让风景的流动性加强了，不再是原来近乎停滞状态里的模样。流动意味着变化，意味着变化带来的可能性。正是可能性让人在这样如河的风景流动中一直有所期待。速度使现实变形，变成了比现实要美得多的存在，更接近于我们每个人头脑里都有、都曾经有的那种风景理想。
与此同时，从车窗里向外看到的风景实际上失去了温度的过高过低的极端性，一切都像是在恒温画展中徐徐展开的一幅画，不冷也不热，非常持中，脱离开了现实的羁绊，进入天堂一样艺术境界。而艺术境界，就一定是这样排除了生活中的麻烦的超然之状吧。在那样的场景里，我们都愿意以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思流连其中。
公共交通工具让人不必为旅途中的驾驶和路况操心，不必考虑什么时候快、什么时候慢，什么时候拐弯儿、什么时候直行，不必交过路费，不用因为旅途的不确定性而无心于路边的风景。这是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才会有的近乎让自己“赖”在车上的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好感觉，这个好感觉正是我们欣赏窗外风景的一个重要基础。尽管自己驾驶自己的交通工具会有更好的自由体验，或行或停都由自己决定，但是这种不操心的神仙态无论如何都是很难达成的。
另外一个原因我还不能确定是不是的确存在，那就是人在旅途，实际上一直在期待着不同于非旅行状态中的某种奇迹发生，在拥挤而沉默的车厢环境里，车窗外的风景正好在相当程度上契合了这种理想境界。我们愿意在这样的对象物里促成理想的实现，我们在自己给自己凑趣地在旅行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着手实现着自己的审美了。为了营造这样的契合感，耳机里不是一直在播放着有行进感的旋律吗？这种音画一起流淌的场景，分明就是，为什么不是，我们已经开启的旅程中的一种理想境界呢！
其实早在即将开启一段连续的旅程时候，不是就已经有一种比真实的旅程本身一点也不差的兴奋，甚至更其兴奋了吗。想一想以后多少天，哪一天会出发，持续多长时间，然后紧接着马上就有会再次出发，几乎一直绵延半个月以上。不管以前怎样，不论以后如何，且行且珍惜，这是多么有意思的生活，多么有意思的人生。
列车流畅地在大地上飞驰，短暂的红色冬日夕阳降临下来，染红了大地和大地边沿的天空。以一列树梢为前景的这幅通红的冬日大地画卷不容转头，瞬间归于灰暗。绿色的麦田在暗淡下来的暮色里，倒显得更绿了。多么妙不可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