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带着婴儿出来，看什么都饶有其趣。
不单是她，还包括我。即便是再平常的景象，平常再怎么都不会多看一眼的景象，因了婴儿的目光，也就跟着看出了其中的大量细节。
不管以前天气多么热，不管现在天气多么冷，只要说出去玩，婴儿立刻就会仰脸冲着你，张开双臂，等着你抱，马上就和你一起出发。
婴儿的眼光像是画家，婴儿的眼光像是音乐家，婴儿的眼光更像是一个注意地看过了一切都写到笔记里去的作家。婴儿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正的艺术家，带着婴儿走出家门，和婴儿在一起，你就也在这段时间里企及了艺术家的美妙的观察状态。
市场上的水果蔬菜红红绿绿，奶制品的包装大大小小，点心主食的颜色酱红霜白，每一种都有自己的颜色和名字，缓步经过，每一种都告诉婴儿，突然暗暗感叹于汉语词汇与这么多物象的一一相对，绝不重复地相对。她一律都不吭声，不吭声也都听到了耳朵里。汉语的发音和节奏和世界的不同形态由此在她小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偶尔逗逗她，说一句英语、德语的对应词汇，她就会有点吃惊，以为是在逗她，是在变着调唱歌……
临街的商铺，卖肉的关掉了绑上了塑料袋转转转一直转个不停的驱蚊扇，理发店们门口彩虹筒和彩虹盘的标志还可以连续吸引婴儿注目。有两户店家都养了鸡，而且都是公鸡。公鸡被拴在它们摆列开的商品旁边，在很小的范围里寂寞地踱着步，或者像鸟儿一样把脑袋别回去，藏在自己的羽毛里御寒。
每次走到这里我们都会停下，婴儿都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公鸡。这一次，白色公鸡对着婴儿扬起了脖子，咯咯咯地打了个鸣，打得婴儿很吃惊也更专注地一直望着它。白色公鸡打鸣了，不远处的黑色公鸡也跟着打，我们赶紧凑过去看黑色公鸡，黑色公鸡就对着婴儿又打了一次。婴儿连续看了两次公鸡打鸣，看了红色的鸡冠下尖尖地带着一点弯儿的黄色鸡嘴大大地张开，发出这样神奇的声音，立刻就在我的引导下开始学着公鸡打鸣了。
没有什么不是婴儿的学习对象。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只公鸡也是婴儿的老师，在没有尊卑上下高等低等之分的婴儿的眼里，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她不知不觉地观察学习对象。能跟着婴儿一起进入这样的学习状态，是多么幸福！
在公园里，有六个人在打一场羽毛球，双方密集站队，为的是尽量不让球落地。六个老人男女混合，连打带吆喝，让婴儿一动不动地看了好长时间。一直到他们收了摊儿，婴儿才开始转着圈走花池周围的水泥矮墙。一个四岁的孩子腿脚灵活地打头，一个一岁的孩子步履笨拙移动缓慢，婴儿居于中间，尽管可以走得很快却又经常因为不看脚下而迈过边沿……三个孩子在大人的扶持下围着这一圈花墙转了一圈又一圈。夜色早已降临，公园外面的马路上灯光明亮，人流滚滚。几步之遥这里就是另一番孩童们天真烂漫的玩耍世界。
转了一圈又一圈，突然之间几个孩子就几乎同时对这种运动不感兴趣了，各自东西，各自奔向自己貌似完全盲目的其他方向去了。婴儿去玩了健身路径，去走了波浪墙，去钻了彩虹雕塑，去看了大孩子一起的过家家……
三个大孩子凑在一起，拿出一副儿童牌来，放在环绕一棵大树的水泥墙上。开始激烈争论谁是爸爸、谁是妈妈、谁是孩子。神奇的是，谁是爸爸也不是按照性别分的。
婴儿开始站在旁边看，后来越走越近，直接伸手去摸那副牌。那几个大孩子已经由嘴上的争执发展成了手脚并用的撕扯打闹，没有人顾及婴儿对他们的牌的触摸。婴儿不顾大局只看细节的对牌本身感兴趣的样子，对他们的争执形成了一种不动声色一般的嘲讽。一直到大人过来制止了他们的争执，他们才收了牌各自回家去了。婴儿回过身来对我张了张手，好像如释重负一样地笑了。
灯光球场的明亮和整洁是婴儿天然向往的地方，走进开大鸟笼一样的铁丝网围栏上的小小的门，立刻就趴到了很像是商场婴儿游戏场地的绿色塑料地板上。不管不顾，以最自由的方式，打着滚看别人打球是婴儿的专利。篮球落地的声响通过塑料地板传过来，大约是只有婴儿才能体会到的乐趣，否则她为什么会在你㨄她起来的时候，故意浑身上下都不用力、扶起来就倒下去地嘻嬉笑？
婴儿置身天地间，自由奔走，按照自己一时的兴致，被吸引着投入一个个自己当时最感兴趣的场景之中，完全不及其余。每一个场景之下的专注都让她分分秒秒地成长着。
我很喜欢不带特别明确的目的地地这样带着婴儿到处走，看看小学放学，看看临街店铺，看看公园里的灯光——婴儿一再指出，公园里几乎所有的双灯泡的路灯都无一列只亮着其中一盏。另一盏是坏了还是为了省电，不得而知。婴儿看路灯，还会看没有了叶子的树梢上的星星月亮，先于我的目光由她来首先指出月亮和星星的存在，是总能给我莫大之惊喜的。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婴儿，居然比你先看到一种天象，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抱着婴儿上楼，婴儿的小脸突然扭过来对着我，会心地笑，扑打着小手来抓我的眼镜和眼睛，这是婴儿表达喜爱的一种独特方式。这样的扑打表示着她的愉快，表示着她对你带她出去玩的全部行程的喜欢，表示着她对你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