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典中吃一顿当下的活色生香

乐活   美食   2023-12-06 11:34   广东  






想写近来的两顿饭,下笔的时候想起一部意大利电影《我是爱》:古典场景,流动歌剧背景音,凝重精致,美轮美奂,我却差点没看懂,直到蒂尔达·斯文顿饰演的女主角在餐桌上吃那盘虾,一个又一个游离于眼神与嘴唇之间的暧昧特写,接下来的故事就活色生香,透出不一样的生命力来。

我要讲的两家餐厅,就有这样的戏剧感。



01

对,第一顿又是在御花园,我又来澳门了,且又是声势浩荡的「京」彩名宴。席间偷偷张望邻桌,好些都是在餐饮行业数得上名头的大佬,我忍不住发朋友圈说,这个晚宴,做菜的人厉害,来吃饭的人也厉害。



这样的阵势,做菜的人不厉害可不行。这次与御花园庄嘉辉四手联弹的是大名鼎鼎的俞斌——说到俞斌,现在联想到的恐怕不只是解香楼,不只是杭州罗莱夏朵紫萱度假村,他同时经营的餐厅多达三十间,而且营收口碑都很好,简直惊人。我常常不知该叫他俞总好还是俞斌师傅好——他是紫萱的总经理,但是做菜研发的功力确实令人叹服。

御花园这次「京」彩名宴邀请到了俞斌,他们说,我是除工作人员以外第一个知道的。哈,完全是机缘巧合,我是不小心偷瞄到的!两个多月前蔡昊老师跟庄师傅那次四手联弹,我潜进去厨房转一圈,架子上夹着一张菜单,好奇今晚吃什么,没想到一抬头:咦,页眉写的名字是俞斌?

他们赶紧把我拉出厨房,说,别透露,还没公布。



早获消息,所以这次御花园不让我来是不行的哈哈。不过其实我当时想的是,做一次这样的晚宴可真不容易,原来菜单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已经定好了!

这张菜单显然花了不少心思,好几道都是特意为这次的新创作。双方各出一道,交错而上,刻意保留粤菜与江南菜两种菜系之间差异,层次分明,是两种饮食文化的对话,也是高手过招。

俞斌师傅的菜当然没话说,酥烂宝塔肉中暗藏甜融融板栗与细颗粒冬笋,鲜仔姜与大红袍花椒让油脂丰厚的喉黑鱼有了鲜明风味色彩,海胆白虾苏帮面简直马上想再来一份……







俞师傅的江南菜,以创意著称,味道深厚,味型变化又多,这样汹汹来袭,庄师傅如何回应?

庄师傅慢悠悠说,他每道菜还是突出一个“鲜”,最能体现粤菜风格的“鲜”,丰富、摇曳、深深浅浅、千变万化不离其宗的“鲜”。

要讲得清这些,容我从头说起。





庄嘉辉是太史菜传人的入室弟子。太史菜的传奇故事得追溯到一百年前,是讲到粤菜传承绕不开的名字。

那是民国初年的事,羊城有位曾经富甲一方的江太史,他交游广又喜待客,但从来只设一席,人客太多宁可分次邀请。但这一席的菜讲究至极,光景最好的日子,“只要江太史第有什么新菜式,尝过的都会辗转相告,甚或要酒家仿效烹制”。一些江家的菜渐渐流传开来,譬如我们讲得烂熟的太史蛇羹。这些往事细节几近湮没,直到江太史孙女江献珠人到中年亦开始钻研烹饪,从食物味道一点一点忆起儿时家事,记述下来,后来的人这才知晓。



风云际会,家族离散,江献珠定居香港后才知道,原来江家最后一任家厨李才也到了香港,晚年进了恒生银行私人会所博爱堂担任顾问。李才一身绝学传给三个徒弟,其中一位叫黎有甜,少年时就跟着李才学艺,在博爱堂工作33年之久,提前退休后创办桃花源小厨,庄嘉辉就是其得意门生,得传太史菜手艺。



这是我第三次来御花园,依然惊艳。大概没有谁会无动于衷,这样的宫廷气派与精细设计大手笔——别的不说,大厅那幅长达35米的定制菊花苏绣就已让人震撼,我且特别喜爱那几幅双面苏绣团扇屏风;著名设计师陈幼坚的设计,五间包厢各有主题,以扇、以亭、以蝶、以羽、以花,惊艳而又可以细观玩味。所以我先前就在文章中感叹:确实得要太史菜这样有家学渊源传承深远的菜式才撑得起这场面啊。



但是,我忽略了两个问题:第一,太史菜真正流传下来的具体菜式其实有限;第二,尽管精细讲究,毕竟太史菜是为家宴而做,总归家常。在这样一座现代殿堂似的餐厅里,八方食客云集一如当年江太史广阔的交游,太史菜还是以前的太史菜吗?





我不是提前瞄到「京」彩名宴的菜单嘛,当即挑出几个显眼食材来问庄师傅:黄鱼、鱼子酱、白松露?估计江太史当年也没见过这些食物。



庄师傅笑了,确实。不过想想,当我们感叹好些食材匿迹或味道不同了的时候,其实眼前也多了更多从前的人想都没想过的好东西,全国范围内、世界范围内,往来通达、资讯丰富,哪里的东西都可以用。那么,用还是不用?

他亦纠结过,近年不少前辈诟病高级中餐滥用鱼子酱、白松露等等,稍作点缀身价百倍;然而,如果能对风味构成有显著提升,为什么不用?如这一道,精细工夫酿在蟹盖里的蟹肉,其实有三种:帝皇蟹肉取其色其香,水蟹肉取其鲜,花蟹肉取其甜,各施其味,浑融一体,而在这个时候,一撮鱼子酱,就如画龙点睛,把鲜味凝聚在一起。



至于白松露太史豆腐,庄师傅说,噢,其实我本来想做的就是白松露,因为现在是时令啊。先有白松露,才想到豆腐。

食材当时得令,在粤菜中这大概排得上第一要义。江献珠追忆旧事按季节排序,江太史府的蛇羹要到秋季才出现,是蛇季,也是菊花盛放的季节——蛇羹中放的菊花,要用自家兰斋农场栽的大白菊。讲究的人,没有合格菊花情愿不吃蛇羹。夏季难忘的荔枝菌,当造期更短,几乎是昙花一现,还要抓住菌帽未开之际,才最鲜;春末吃礼云子,也就是蟛蜞卵,同样极鲜,同样过时不候。要尝个“鲜”,时令实在太紧要,而鲜这个字眼本身也包含了这层意思。

有了白松露,那用什么来配呢?白松露香气称得上妖娆,不适合搭配太浓味的食物,庄师傅就想到用豆腐,太史豆腐。

太史豆腐我最早看到记载应该是食家“特级校对”陈梦因的《食经》,他推断是将嫩滑山水豆腐炸微黄后吸收鸡汁鲜味。但江献珠对此做法不以为然,又想不通到底怎样做,随丈夫去伦敦出差,听说当地一位退休总厨曾在太史第做过大厨跟班,前往拜会学做,她的做法是将豆腐切得比平常更小更浅,以鸡汁蒸入味,但是不炸。



我猜想,太史豆腐应该是一块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豆腐,却有意想不到的清鲜,但这个味道是怎么进入的,众人各有想法。那庄师傅是怎么做的呢?师父当年教的时候,是用木板把豆腐水分压出来再以鸡汤入味,但他觉得似乎不够,于是从源头开始,这件豆腐就是他自己做的——以炖鸡汤替代山泉水,加上黄豆自制豆腐;但试试感觉依然还不够,他干脆将整件豆腐打成茸,加入东星斑茸,然后再变回一块豆腐。所以你想啊,是不是吃起来既嫩滑又鲜美,稳稳承托住白松露的异香,相互成就。

这块太史豆腐的矜贵,有一面是看得见的,另一面是看不见的。

关于传承,正如庄师傅所感悟并付诸行动的,并非要拘泥于菜谱古法,而是理解太史菜对食材的态度、对烹饪的理念,粗料精做,柚皮可以有虾子鲜味,一块豆腐也不再是寻常豆腐。

他说以前没吃透这观念,只能是师父怎样教就跟着怎样做,现在越来越感受到,做一道菜的过程中加加减减,原来没了这个东西会怎样,多了那个东西又会变成怎样,在不断调试实践之中掌握太史菜的精髓,化用为自身功夫。

回到这次「京」彩名宴菜单,庄师傅做的头一道菜,太史黄鱼燕窝粥,原版是太史鹧鸪粥,那是一个“富贵粥”,名为粥实无米,以参薯的淀粉来做出米的感觉。但他把原先的上汤汤底改为三种鱼所熬制的鱼汤,更鲜。而当中那一个鲜味先声夺人的黄鱼狮子头,庄师傅笑道,这是为了向从江南远道而来做四手联弹的俞斌师傅致敬呀。





02

另一家餐厅Don Alfonso 1890,我也是上次来过,却又忍不住重访,回去后心心念念记挂那碟水管面……

把这两家餐厅放在一起写,不是没有原因的。尽管一个是中餐,一个是意大利餐,我越想却越发现两者的异曲同工之妙。跟要追溯到百年以前的太史菜一样,Don Alfonso 1890是来自意大利的米其林星级餐厅,传承四代。



这间家族餐厅原本位于意大利西南部索伦托半岛高处的一个小村庄,秉承“从农场到餐桌”的烹调哲学,即使如今设店于远隔重洋的澳门,依然有不少新鲜食材如圣马扎诺番茄、诺拉贝尔斯橄榄、纳蒙特柠檬等等产自自家农场。这让我想起江太史的兰斋农场,也是一个古早的的“Farm to Table”。

初初走进来Don Alfonso 1890,也同御花园一样,马上会为这餐厅展现的美所震慑,浓烈张扬、华丽精致。餐厅位于澳门范思哲豪华酒店,处处可见Versace的印记,巴洛克风格手工打造的水磨石地板,定制家具乃至侍者领带图案,墙面挂画,少不了餐具酒杯——我真的好喜欢这个手柄处如同蜡泪凝结的美杜莎。



但是,大概因为意大利菜,也大概因为这是间家族餐厅,食物热情妥帖如大大的拥抱,前一秒我还在想可得斯文一点别笨手笨脚把人家精美东西给砸了,一吃吃喝喝起来就快活得忘乎所以。

巧的是,或许是因为Don Alfonso 1890本店位于意大利峡湾之间海岸之缘,这些菜式浓墨重彩也是为了勾勒一个“鲜”,头盘的布列塔尼蓝龙虾就让人叫绝,而用意大利小牛仔肉与地中海吞拿鱼做的他他,细嫩柔软鲜美,同样也以一小撮鱼子酱点睛;这道酿了西西里红虾的墨鱼饺子,是没有面粉的饺子——会不会也让你想起没有米的“富贵粥”?不同饮食文化可以产生巨大差异让人不断打开眼界,也可以跨越国界穿过时间击掌共鸣。







再次吃到这道意式海鲜烩水管面,我还是喜欢得不得了,宽厚扎实有嚼劲,与极鲜极浓郁酱汁是绝配。



此时此刻,我又想起《我是爱》那部电影。古典、冷峻、庄重、肃穆,直到女主角吃那道菜的时候,一束舞台剧般的金色光打到她身上,只在她身上,周遭一切遁入黑暗,旁人谈话也渐淡,只有强大如厨房切菜声又如心跳般的声响在一下一下跳动……





文字 | 高盛一

设计 | 王彦悉

摄影 | 小蕊 沙冰 高盛一 刘永柏

活动现场合照由御花园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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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色的眼睛
我是高盛一。以小说家的心态描述 饮、食、男、女,以及生活种种。玫瑰色的眼睛里, 一切都是罗曼蒂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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