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永」:把故事刻进木头里的人

乐活   文化   2023-05-30 09:34   广东  





张爱玲后来再提起自己当年成名作《流言》——引的是英文里一个讲法,水上写的字,不持久,却又希望像谣言传得一样快。现在我在互联网上写字,感觉是写在空气中,轻轻一抹,就消散。

所以有个执念是印下来,或许传得没那么快,却至少能在你手上多停留片刻。《不如相见于餐桌》付梓之时,我随出版社责编去印厂跟色,老板娘热情指给我:“看!所有机器都在印你的书!”我快乐极了,像是到了一个专门为我设的游乐场,跑来跑去,想起张爱玲说看到一架架机器上大幅的纸印着她的文章,不由得感到温暖亲热,连带觉得印刷工人也是自家人。



现代的印刷速度太快了,我还没看个痛快,就印好了。“喏,全在这里了。”一时间,甚至有点失落,起印数该多一点的。

再从前不是这样的,印之前还得要刻,一天只能刻几十个字,刻完一本书得要好几年。台湾有本文学杂志就叫《印刻》,英文名是INK,妙极了——有墨(ink)、先刻、再印,那是曾经我们对文字最珍重的状态。

时至今日,还有人一笔一划将文字刻印下来吗?深深刻进木头里,经数百年依然留存。

有的。这次我在扬州终于亲见——雕版印刷术。




扬州这座城市走哪儿都能碰着唐时的诗,又还是三月,又住在瘦西湖,琼花杨柳在春风里荡漾,确实如烟如岚。傍晚的时候,明月正正当头,在老宅子里穿来错去,好像一不留神就走到一千年以前去。



一千多年前,就已经有了雕版印刷术,此后绵延精进传承至今,尽管北宋时就有了在此基础上发明的活字印刷术,事实上,我国古代绝大部分书籍却还是以雕版印刷的方式来制作(为什么会这样?这个问题我也特意了解过,容后再谈)。

到清朝时,雕版印刷得到空前发展,尤以扬州为盛。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奉康熙之命在扬州创设出版机构“扬州诗局”,主持刊刻《全唐诗》,康熙朱批:“刻的书甚好。”此后数百年间,扬州民间涌现不少高质量刻坊。



杭集镇当时是扬州雕版印刷中心,最大规模的那个作坊有“杭集扬帮”之称,作坊里有四五十人专事雕版印刷,“扬帮”领头人姓陈,名为陈开良,他将这门手艺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又再传给儿子,陈家世代以此为志业。

“扬帮”陈家的后代,当世传人叫做陈义时。他自13岁起随父学艺,一直钻研其中,如今已经76岁,手艺精湛,当之无愧成为雕版印刷技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

我们这趟来到扬州,就是为寻访陈义时。




这是路易十三《再造100年》艺术计划第三篇章的第二站。

我在《只有美,能穿越时间……》这篇文章写过此艺术计划的前两个篇章,第三篇章的主题是“薪传说”,我自己的理解是,将那些薪火相传、彷如传说的文化技艺记录保留,同时接过薪火,以当代艺术注入新意,成为一个新的传说。

首站之名是“船承”,前往泉州拜访福船的非遗传承人。而这次扬州的付梓之行,名为“镌永”。确然,当你看到那一笔一刀镌刻在木版上,会相信,这样的文字或许更永久。



陈义时老师的工作室在杭集镇,就是当年祖辈“扬帮”所在的杭集。我打开手机地图看车子移动方向,距离扬州城最大的一条内河越来越近,而车窗外两旁是平旷寂静田野,尚未看见河流,就停在田陌尽头一座小院前,这便是陈家老宅,翻修过,仍保留扬州民居墙瓦风格。

我一进门就爱上那张工作台,午后满满的阳光,陈义时老师平日在这里雕版,握刀如握拳,文字从版面上一个一个浮现出来,每一个字都在光里。



那种感觉很奇妙。我忘了是哪位小说家讲自己的创作,故事就在那里,他只是拿个小铲子一点点铲掉遮蔽的部分,到了细处再用刷子轻轻扫,尽可能保留一个完好的故事。你看雕版制作也是这样,仿佛平整木板底下本身就藏着一页篇章,是古人留下的记忆,他们只是沉静笃定地把那记忆挖出来,完美复现。


走进里屋,满满垒着大大小小木板,雕版用的木材,什么木?这有一说。

你知道的,古人用了不少字眼来指代书,其实都与书籍的制作或形态有关。比如说“册”就是典型象形字,你去看看书架。又如“经典”,“经”说白了,就是丝织品,你想想怎样的内容才能写在丝绸上,而“典”是双手捧着竹简阅读的姿态——经典就是要珍而重之。



“梨枣”指的也是书,因为雕版最常用的木材就是梨树和枣树。《四库全书》说“寿之梨枣”,就是指刻印出来能延长书的寿命。《阅微草堂笔记》里的“祸枣灾梨”,就是说滥印不好的书。啊哈,以前的文章写得不好会连累树木,现在再怎样泛滥恐怕也只是一点流量内存。

想起有阵子不是很多人清理微信好友,有人开玩笑说,怎么,把我留在微信好友列表是占你内存了吗?数字时代的“好友”似乎也可转化为内存计量,就像盐野米松《留住手艺》说,“从前那种珍重每一个工具和每一个物品的生活态度没有了……不仅仅体现在对待物品上的态度,甚至体现在对人的态度上。”



言归正传,虽说一向“梨枣”并提,陈义时老师说,实际上,雕版用材从古至今都以梨木为主,最好是棠梨木。棠梨木硬度适中、纹理细腻、质地均匀,种种特点对于雕版来说都是上佳材料,有些更名贵的木头反倒未必合适。棠梨木浸沤数月后放在里屋慢慢阴干,急不得,更不能让太阳直晒。



旁边的桌子散散摆了几块已经刻好的雕版。我忍不住赞好看,陈义时老师说,噢那些都是学徒刻得不好的,要废掉的。

我吃了一惊,这么精美,还要废掉?

“这一竖这么细,一横却那么粗,这肯定不对吧?”陈义时老师的女儿陈美琦过来,随手拿起一块,指着其中一个极小的字给我看。

我拿起另一块,说:“这个好像不错?”

“刀法不对,宋体这一撇必须反过来铲过去,刻出来肯定不对;”美琦说,“楷书的话,就要刻出来,不能铲过去。”



陈义时老师擅长宋体和楷书,他说:“不同字体,刀法技法不同,真、草、隶、篆,各有各的特点,一撇一捺,锋骨分明。不同时代,有不同的风格,北宋严肃庄重,南宋秀丽圆润,元代妩媚柔和。正如我父亲所说,刻出古迹的气韵,才是工匠的最高境界。



在古代雕版匠人眼里,每个字都是一幅画,刻对是起码要求,而且要刻得美。懂笔意,知章法,有灵气。

“从前刻字的人啊,不识字,但是一个字错与不错,他知道,什么笔画,他知道。”陈义时老师说。

这就说到前面那个问题,明明北宋时期就已经发明了活字印刷术,雕版印刷却依然是主流(据统计,中国古代,通过活字印刷术印出来的书籍只占全部书籍的2%左右)。



为什么活字印刷术没有取代雕版印刷术呢?我问陈义时老师。

他说,你看活字印刷术要把一个一个的活字拼到一起,字与字之间的排列要做到严丝合缝,多难。稍微对得不齐就不好看。远不如雕版印刷精致。

后来看到,北大学者郑也夫也从社会学角度解释了这个问题,他还补充了一点,活字一次制造完成可以用很久,无法衍生出庞大的从业人群,技术提高得就慢,而雕版印刷在社会组织上更成熟,分工精细,有师徒传承,手艺越来越精湛,印出来的书也就更精美了。

为了让这门技艺传承下去,陈义时打破“传男不传女”的古训,将这门手艺传给了女儿陈美琦——现在她是陈家雕版印刷第四代传人。



“雕版印刷,最重要的就是一笔一划临摹古迹,要凝气、定神、提笔、落墨,从写样到挑刀、修边,不管是提笔还是握刀,都需要凝成一股精气神,然后要把这股精气神,落到纸上,刻进木板中。”

更不用说图画,比如绣像本,那些细腻的线条,传神的人物,对于雕刻的手艺技术要求极高。

雕版印刷是一门技艺,刻工是匠人,然而时至今日,谁又能说,这不是艺术呢?



在广陵古籍刻印社,见识到松烟墨池。

松烟,就是松木燃烧后所凝之黑灰。可是这名字多美,李白一句“烟花三月”就为扬州定了调,古人制墨讲到原材料都像在吟诗。

墨池旁写了制法:“取景德镇瓷窑的松烟灰,研细加面粉入锅蒸煮,加适量牛骨胶、醋、烧酒、烟丝等秘方制成膏状,放入窖中,密封发酵,存放三冬四夏,墨色纯黑,存放时间越久越纯香。”



我在旁边看,想到的是,《红楼梦》描述一道菜的琐细繁复工夫真不是杜撰的。

还有神奇的龙鳞装书籍,长纸做底,形同卷轴,然而书页鳞次相积,阅读的时候“逐叶翻飞”,有“有龙游于书中”之感。很难想象这需要多少工夫。我们讲考究的衣服纹路格线都对得齐整,你看这龙鳞装书籍的严丝合缝,真是称得上奢侈的细致与耐心。一千年前的智慧。

古籍装订还有些巧妙质朴的细节,也是古人智慧,我这次在邗江古籍印刷厂才知道,原来线装书内页是用纸钉捻合在一起的。将纸细细一卷就是一枚“钉子”,虽柔软也能穿透一叠纸,且能与书页共岁月同寿命。



邗江古籍印刷厂韦长芹厂长在这行已四十年,几乎大半辈子都在跟古籍打交道,她翻纸给我们看,说老纸就是好,我们也伸手去摸,太微妙差别,外行看不出来门道。古籍印刷是项寂寞事业,谈起创业种种艰辛,她说,谁不想赚钱,但是要做有意义的事情,这样才能留住志同道合的人,钱也会来的。



这一趟路易十三付梓之行,同赴扬州的还有知名策展人曹丹与新锐艺术家雷磊。

作为独立动画导演,雷磊的作品在国际上获得不少奖项。他有种艺术家的“天然呆”,我留意到了,走在路上如果前面有障碍物,他一定会磕到。后来我去看他早期成名作《这个念头是爱》《这不是一个可以说谎的时刻》,还有《鸭梨还是外星人》《呼噜噜,轰隆隆,哗啦啦》等等,那些动画里的童趣天真,几乎是他本人气质的延伸。

他这个时期的作品就已经有许多充满时代记忆的元素,比如电视的雪花屏幕、 红蓝圆珠笔、经典游戏、田字格作业本、旧报刊美术字等等。而他与法国收藏家托马斯·苏文合作的短片《照片回收》,是一种更彻底的“回望”姿态。



《照片回收》以极大量真实的彩色胶片(托马斯·苏文用了几年时间从垃圾站回收相机胶卷,积累50万张以上彩色胶片,他们从中选出3000张左右),串起过去数十年首都老百姓的一部日常生活史。这部作品如一辆轰隆隆往回开的火车,闪烁、跳跃、破损、模糊,穿过记忆,发出巨响,令人震撼。

这一次,雷磊也会以雕版印刷作为灵感,使用动态图像的形式,进行艺术创作。

他说:“木刻是将人类的文明保存,让古今的人们阅读同样的文本,面对同样的图像。而电影同样也是时光的雕刻,时间的切片如同琥珀中的光,被我们所看见。”



他这个比喻让我想起路易十三琥珀色的酒液,同样,每一瓶路易十三也是时间的切片。雕版的传承人,电影的拍摄者,酿酒的大师,不都是在雕刻时光吗?



路易十三《再造100年》艺术计划第三篇章再启程,曹丹老师携手策划,邀请5位当代艺术家参与不同的旅途,除了我前面提到的“船承”,与这次的“镌永”,还会来到我所生活的城市广州,那里的故事是以粤剧演绎的“韵育”,其后会深入青海三江源,追溯“源流”,最后一站回到法国干邑大香槟区,落笔“根生”。



“薪传说”是关于一代又一代手艺人的故事,他们薪火相传,守望至今。艺术家雷磊在采风时想到:“今天这个时代的我们或许会问,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路易十三在中国深厚的地理文化上为什么会以此开拓新途,为什么会将他们视为同道中人并热切追寻他们的脚步呢?



这5位艺术家有自己的解读与先锋的表达,到了年底,所有艺术成果将在“薪传说”同题展览进行陈列。但同时,我认为这也是一个开放式的提问。当年我读《留住手艺》,盐野米松其实也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他只是说:“手艺的世界从来就是没有边际的。手艺人就是这样,了解素材的特性,磨炼自身的技艺,做出好的东西。这也是他们的生活本身,是他们的人生哲学。这些是否能给我们这些讲求效率至上的现代人以启发呢?”


文字|高盛一

设计|王彦悉

部分图片摄影|李孟夏

图片由路易十三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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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色的眼睛
我是高盛一。以小说家的心态描述 饮、食、男、女,以及生活种种。玫瑰色的眼睛里, 一切都是罗曼蒂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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