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蒙古与宋金夏战史与史源一窍不通之温海清,新刊《成吉思汗灭金“遗言”问题及相关史事新论》一文,罗列堆砌(甚至误引曲解)伯希和与韩百诗、艾鹜德、亦邻真、刘迎胜、姚大力诸学者有关《秘史》、《亲征录》、《史集》、《金册》、《脱卜赤颜》等史源关系一系列自相矛盾观点,而拟自史源角度推翻《元史·太祖本纪》假道灭金遗诏记载。然而,观题目,便可闻知熟悉的配方与熟悉的味道——民科套路、军迷不如水准,一篇三万余字立论不成立垃圾稿。笔者检诸史料,发现与《元史·太祖本纪》假道灭金遗诏史源同流的相关记载,进而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亲征录》、《史集》、《金册》、《脱卜赤颜》、《实录》史源或关系进行了新的梳理。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亲征录》《史集》《秘史》《太祖本纪》关系
1、前人观点梳理
温文生搬硬套了伯希和与韩百诗、艾鹜德、亦邻真、刘迎胜、姚大力诸学者有关《秘史》、《亲征录》、《史集》、《金册》、《脱卜赤颜》等史源或相互关系一系列自相矛盾观点,但其对相关观点均不求甚解,甚至存在严重曲解、误解(甚至不排除涉嫌论据造假),未充分理解吸收前人准确观点,又提出一系列错误观点。
其一,伯希和、
其二,亦邻真先生言《金册》是以《亲征录》为史源,《史集》以《金册》为史源。[2]
其三,温文言:学者艾鹜德以为《亲征录》、《史集·成吉思汗纪》与《太祖本纪》之间相似度,远超它们与《秘史》之间相似度;且《亲征录》与《史集·成吉思汗纪》都应源于一种仅有的蒙古语原文,且前者最初并非由汉文写成,而后才翻译为蒙古文的。[3]
艾鹜德一文原文为:
温文言“《亲征录》原文应是蒙古文”,从而支持艾鹜德之说,反对亦邻真、
其四,温文言:王国维以为《亲征录》乃据《脱卜赤颜》译编。
然而,
其五,姚大力言拉施都丁所言《金册》即金字书写的《实录》蒙译本与蒙文节译本。[5]
温文引据其说后,随即言“《金册》原文不是蒙古文”,“而是对《实录》的节译”,阳奉阴违艾鹜德《亲征录》为蒙古文之说后,再一次阳奉阴违姚大力《金册》蒙古文之说,侮辱读者智商至极,根本不明《金册》成书过程。《金册》为根据汉文《实录》所译,《金册》原文为蒙古文!《亲征录》据《脱卜赤颜》所译,《亲征录》原文为汉文!
综合前人观点之后,温文以为: 《脱卜赤颜》为最原始资料,《亲征录》是对《脱卜赤颜》的节译,或为供纂修《实录》用;《金册》是对《实录》的重新蒙文译写,它与《亲征录》的内容有高度重合。《秘史》则直接脱胎于《脱卜赤颜》,与前述三种文献不同。
显而易见,温文先狂赞猛夸了一番艾鹜德,言“美国学者艾骛德对《亲征录》的全面重校和刘迎胜对《通鉴续编》早期蒙古史内容的再检讨为代表,我们对于早期蒙古史料的理解和认识已取得重大进展,蒙古早期历史的知识也正不断得到更新”,即赞同艾鹜德《亲征录》原文应该是蒙古文、反对亦邻真、
亦邻真先生言《金册》是以《亲征录》为史源,《史集》以《金册》为史源,温文既引据此说,而反对伯希和、
温文对《脱卜赤颜》《亲征录》《金册》《秘史》关系,没有任何学术创新,机械堆砌前人观点,而不明诸说是非正误。艾鹜德《亲征录》原文为蒙古文之说并不成立,《脱卜赤颜》《亲征录》《金册》《秘史》关系如下:
1、今《秘史》:《脱卜赤颜》节译,原文为蒙古文
“昔长史馆,与修功臣传”许有壬所撰镇海神道碑,载“丞相奋庸天造,名具秘史,世莫得闻”、“秘史纪名,永终不坠”, [6]“秘史”当即《脱卜赤颜》。至顺三年(1332)五月甲戌,“撒迪请备录皇上登极以来固让大凡、往复奏答,其余训敕、辞命及燕铁木儿等宣力效忠之迹,命朵来续为《蒙古脱卜赤颜》一书,置之奎章阁”。[7]因此,可知《脱卜赤颜》应包括自铁木真时代镇海迄于燕铁木儿事迹。今四部丛刊三编本(影元椠旧钞本)《元朝秘史》实际为洪武刻本,[8]今本《元朝秘史》并无镇海、燕铁木儿事迹。洪武刻本《秘史》显然为《蒙古脱卜赤颜》删节译本,或选译本。
今本《秘史》直接译自《脱卜赤颜》,故《脱卜赤颜》并非温文所言《秘史》史源。艾鹜德《秘史》成书于1252年之说显然有误。前人多以为《秘史》第1-246节以及全书跋尾成书于1228年,但甚少论及《脱卜赤颜》史源。笔者以为成吉思汗命塔塔统阿发明畏兀儿体蒙古文不久,成吉思汗时代已有类似起居注之类宫廷档案,可谓《脱卜赤颜》雏形或重要史源之一。因为《脱卜赤颜》1228年撰修成书时,如果没有现成的历史档案可资参考,根本不可能如实记载成吉思汗征伐四方一系列战事。
2、《金册》:汉文六朝《实录》畏吾字译本与节译本,原文为蒙古文
学者姚大力所言《金册》即金字书写的《实录》蒙译本与蒙文节译本之说,准确可从,但其说仅为主观推测,缺乏详细论证或逻辑分析过程,未厘清元代《实录》分蒙、汉文两个系统。
至元二十三年十二月“戊午,翰林承旨撒里蛮言:‘国史院纂修太祖累朝实录,请以畏吾字翻译,俟奏读然后纂定。’从之”,[9]此可谓元廷将“太祖累朝实录”译为畏兀儿蒙古文之始。至元二十五年二月“庚申,司徒撒里蛮等进读祖宗实录,帝曰:‘太宗事则然,睿宗少有可易者,定宗固日不暇给,宪宗汝独不能忆之耶,犹当询诸知者’”,[10]引文太宗、睿宗、定宗、宪宗“祖宗实录”当均为“畏吾字”。
至元二十七年十一月“壬戌,大司徒撒里蛮、翰林学士承旨兀鲁带进《太宗实录》”;[11]元贞二年(1296)十一月“己巳,兀都带等进所译《太宗宪宗世祖实录》,帝曰:‘忽都鲁迷失非昭睿顺圣太后所生,何为亦曰公主,顺圣太后崩时,裕宗已还自军中,所纪月日先后差错,又别马里思丹炮手亦思马因、泉府司,皆小事,何足书耶?’”[12]“兀都带”即“翰林学士承旨兀鲁带”,“所译《太宗宪宗世祖实录》”乃至《太宗实录》当均为“畏吾字”。
大德七年十月“庚戌,翰林国史院进太祖、太宗、定宗、睿宗、宪宗五朝《实录》”;[13]大德八年二月“甲辰,翰林学士承旨撒里蛮进金书《世祖实录》节文一册、汉字《实录》八十册”。[14]“汉字《实录》八十册”当指太祖、太宗、定宗、睿宗、宪宗、世祖六朝汉字《实录》,并非仅仅指汉字《世祖实录》;“太祖、太宗、定宗、睿宗、宪宗五朝《实录》”一可狭义指“畏吾字”五朝《实录》,二可指“金书”“畏吾字”与墨书“汉字”两个版本,前者可能性更大,因为太祖、太宗、定宗、睿宗、宪宗五朝汉字《实录》与汉字《实录》八十册大德八年二月始一并进呈。退一步而言,可以肯定的是,大德八年二月时,元廷太祖、太宗、定宗、睿宗、宪宗、世祖六朝实录分两个版本,一为“金书”“畏吾字”,一为汉字;“金书”“畏吾字”《世祖实录》为节译本,而“金书”太祖、太宗、定宗、睿宗、宪宗《实录》为全译本。
因此,《金册》大致即“太祖、太宗、定宗、睿宗、宪宗五朝《实录》”“金书”“畏吾字”译本与“金书《世祖实录》节文”。
明军进克大都后所获《十三朝实录》,当为汉字墨书《实录》,并非“金书”“畏吾字”《实录》或《金册》。明军进克大都前,《蒙古脱卜赤颜》与金书国字《金册》,很可能均被蒙古统治者携走北撤,因而后来蒙古桑丹津《黄金史》保留大量《蒙古脱卜赤颜》内容。
3、《亲征录》太祖朝史事:《脱卜赤颜》节译
关于《圣武亲征录》成书由来,
亦邻真先生以为《亲征录》莫那察Muruča,Muruča之ru音节不按汉语音写习惯作nu nü,而作lu lü,乃因汉语方言N l辅音相混淆;《亲征录》莫那察,《史集》作Mwnca(=Mwnwca,读作Munca=Munuca)十分奇怪,蒙古文写就《金册》如何会出现汉语读音;自《亲征录》Muruča被写成《史集》Mwnca(=Mwnwca),可窥《金册》成书过程轨迹,《金册》为汉文编写成书后又译为蒙古文;伯希和、韩百诗以为《史集》为《金册》全译本、《亲征录》为《金册》节译本,其颠倒了史籍传承过程,《亲征录》并非《金册》汉译本,相反,《金册》为《亲征录》蒙古文译文;以《元朝秘史》为主要史料的《亲征录》是用汉文编写的,《史集》引用的正是《亲征录》蒙古文译本。[16]
伯希和、
《亲征录》原文为汉文,兹例举两条证据。
其一,关于也速该助克烈部王汗击溃菊儿罕一事。
《圣武亲征录》载在泰赤兀部兀都儿吾难、八哈只出兵相助下,也速该率军偕王汗经哈剌不花山谷、阿不札不花哥兀山、秃烈坛秃零古、盏速坛盏零古、阙群隘至曲笑儿泽,迫使菊律可汗退避塔剌速野,最后遁走河西。[18]
《史集·成吉思汗纪》载泰亦赤兀惕兀都儿-忽难、巴只合引领也速该、王汗(自合剌温-合卜察勒?)经哈剌不花山谷、秃烈坛秃零古惕、秃烈坛秃零古惕﹝盏速坛盏零古﹞、合卜察勒、曲笑儿泽(《史集》中译本误译作“古泄兀儿海子”,最后在忽儿班帖列速惕击溃王汗叔父古儿汗,古儿汗逃往河西。[19]
《蒙古秘史》第177节载在泰亦赤兀部忽难、巴合只引领下,也速该(自合剌温-合卜察勒)率军在忽儿班帖列速惕将王汗叔父古儿罕赶入合申地面,救回王汗百姓,其后王汗与也速该于秃浯剌河合剌屯做了安答。[20]
《元史·太祖本纪》载“初,汪罕之父忽儿札胡思杯禄既卒,汪罕嗣位,多杀戮昆弟。其叔父菊儿罕帅兵与汪罕战,逼于哈剌温隘败之,仅以百余骑脱走,奔于烈祖。烈祖亲将兵,逐菊儿走西夏,复夺部众归汪罕。汪罕德之,遂相与盟,称为按答”;“汪罕既败而归,帝亦将兵还至董哥泽驻军,遣阿里海致责于汪罕曰:‘君为叔父菊儿所逐,困迫来归,我父即攻菊儿,败之于河西,其土地人民尽收与君。此大有功
由上可见,关于也速该助克烈部王汗击溃菊儿罕之事,《亲征录》记载最为详细,《元史·太祖本纪》最为简略,而盖因《太祖实录》所归纳铁木真父子于王汗五大功劳过于简洁。《亲征录》“塔剌速”即《史集》《蒙古秘史》“忽儿班帖列速惕”,《史集》漏载“阿不札不花哥兀山”、“盏速坛盏零古”两山。
其二,关于铁木真出征主儿勤一事。
《圣武亲征录》载“时我众居哈连徒泽间,为乃蛮部人所掠。上遣人求助于月儿斤,月儿斤杀十人,褫五十人衣而归之。上怒曰:‘曩者,别里古台为彼所伤,我舍衅议和而不听,今何乃乘敌势凌我?’因发兵于大川,至朵栾盘陀山,大掠月儿斤部,惟薛彻、大丑仅以妻孥数人脱走。”[22]
《史集·成吉思汗纪》载铁木真(1196)出征塔塔儿部后欲将一部分战利品分给禹儿勤部,禹儿勤部联合叛敌杀铁木真麾下两﹝十﹞名士兵,褫五十人衣,夺五十人之马,铁木真遂逾沙碛(desert)出征主儿勤部薛彻别吉于朵罗安孛勒答合。[23]
《蒙古秘史》第136节载铁木真哈澧氻秃纳浯(总译为“哈澧氻海子”)阿兀鲁黑(阿兀鲁兀惕,总译为“老小营”)被主儿勤部褫五十人衣、杀十人,铁木真遂出征主儿勤部营地——客鲁洌河阔朵额阿剌之朵罗安孛勒荅兀惕。[24]
《元史·太祖本纪》载“帝之麾下有为乃蛮部人所掠者,帝欲讨之,复遣六十人征兵于薛彻别吉。薛彻别吉以旧怨之故,杀其十人,去五十人衣而归之。帝怒曰:‘薛彻别吉曩笞我失丘儿,斫伤我别里古台,今又敢乘敌势以陵我耶!’因帅兵逾沙碛攻之,杀虏其部众,唯薛彻、大丑仅以妻孥免”。[25]
关于铁木真出征主儿勤一事, 《亲征录》、《秘史》载哈连徒泽(哈澧氻秃纳浯),且《亲征录》、《元史·太祖本纪》均载乃蛮掠铁木真(哈连徒泽)部众,可知《亲征录》记载最为详细,且“因发兵于大川”之“川”为蒙古语沙碛之意,亦证《亲征录》据蒙古文史书(《脱卜赤颜》)翻译而来。仅《秘史》载哈澧氻秃纳浯为铁木真阿兀鲁黑,且载朵罗安孛勒荅兀惕位于客鲁洌河阔朵额阿剌。《亲征录》“朵栾盘陀山”之简称,反映其对地名进行了简译。
4、太祖累朝《实录》与《亲征录》、《金册》关系
《亲征录》、《秘史》太祖朝史事史源相同,而均节译自《脱卜赤颜》,《亲征录》原文并非蒙古文;《史集·成吉思汗纪》源自《金册》,或“金书”“畏吾字”太祖《实录》;《太祖本纪》主要史源为汉字太祖《实录》。《实录》参照了《亲征录》,有线索可寻。《亲征录》、《元史·太祖本纪》均载有“萨里河”,当为“萨里川”之误,而《史集·成吉思汗纪》作撒阿里客额儿。可以推知:《亲征录》据《脱卜赤颜》将撒阿里客额儿译作萨里川后,又错误润色为“萨里河”,汉文《太祖实录》沿袭了《亲征录》“萨里河”之误;但汉文《太祖实录》译为蒙古文《太祖实录》或《金册》时,又准确还原为“撒阿里客额儿”,因而《史集·成吉思汗纪》作撒阿里客额儿。因此,《实录》主要史源为《亲征录》。
综上所述,《亲征录》、今本《秘史》实际均为《脱卜赤颜》节译本,《亲征录》原文为汉文。汉文《太祖实录》主要史源为《亲征录》,《太祖本纪》主要史源为汉文《太祖实录》。汉文墨书《太祖实录》翻译为金字蒙古文《太祖实录》,即《金册》成吉思汗纪,为《史集·成吉思汗纪》主要史源,《金册》并非汉文实录直译,《金册》原文为蒙古文。《亲征录》、《秘史》属《脱卜赤颜》系统;《史集》、《元史太祖本纪》属《实录》(《金册》)系统。
厘清上述史籍关系后,太祖假道灭金遗诏问题迎刃而解。
其一,《脱卜赤颜》成书时间当早于《大金国志》所引“大行遗诏”原始史源,《亲征录》、今本《秘史》不可能载有假道灭金遗诏;《亲征录》、今本《秘史》为《脱卜赤颜》节译本,即使《脱卜赤颜》续修后载有假道灭金遗诏,《亲征录》、今本《秘史》未收入亦合情合理。
其二,《太祖实录》无论是否载假道灭金遗诏,《太祖本纪》都可以载有此遗诏,因为《太祖实录》并非《太祖本纪》唯一史源,明初史臣可自《平宋录》《平金录》《太宗平金始末》将假道灭金遗诏载入《太祖本纪》。
其三,即使汉文《太祖实录》载有假道灭金遗诏,大司徒撒里蛮、翰林学士承旨兀鲁带等人向忽必烈奏读汉文《太祖实录》后,太祖假道灭金遗诏内容被删,金书畏吾字《太祖实录》或《金册》无假道灭金遗诏记载,故而《史集》亦未载太祖假道灭金遗诏。
因此,《史集·成吉思汗纪》、《亲征录》、《秘史》未载太祖假道灭金遗诏,从史源角度来看,合情合理。温文对遗诏质疑,纯属民科欲推翻相对论式自扰。温文最大硬伤,在于完全不明《大金国志》所载“大行遗诏”最原始史源。
总之,温海清《成吉思汗灭金遗言问题及相关史事新论》一文通篇立论均不成立,学人研治蒙古与夏金宋军史,切勿引据其文谬说。与拙文选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