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秋冬时节,寒凉气候里,最适合骑行。
骑车穿行于正在落叶的一排大杨树下的小路上,即便早晨的阳光已经悄悄升起来了,也依旧有随着落叶一起挥洒不去的寥落和沉寂。这种寥落和沉寂正是其他季节里所没有的气质,它既在身边也无限遥远,鼓舞着人向着看得见、看不见的远方一直骑下去。骑下去的动力澎湃,热量奔涌,高燃的内在激情正需要外在的寂寥和沉寂。这是运动者的感受哲学,这是人在天地之间的一种自由格式。相比而言,温暖的燠热气候里所要抵抗的慵懒惰性反而是骑行者要面对的障碍。这样说来,即使在有寒冷季节的北方也是不存在什么自行车“封车”的时间段的。自行车是四季可用的交通工具、审美凭借。
说是审美凭借,是因为骑行可以最恰如其分地身在当下、心在理想之境,将徒步的时候受限的活动范围扩大、将开车时候一晃而过不以为然的路径细节一一赢取到眼目心怀。
骑车和徒步是紧密相连的,在最好的风景里,很自然地就会慢下来,推着车子或者干脆放下车子,深入地走上一段。
今天骑车就在无意中发现了一条徒步的环形路径:先走洨河大堤,然后转到沙河大堤,再穿过高速公路回到有不少大树和苗圃的田园之中,最终返回到洨河大堤上。这个环形路径骑车可以,推着车子可以,把车子放下徒步也可以,即便是以后开车来,也能在放下车以后不走回头路地回到停车的位置。
这一路有一多半是沿着河堤行进的,
路上没有车辆打扰,荒草萋萋,各种野生植被始终陪伴,很多路段都少有人迹。
数量最多的蒿草一般都有一人高了,铁锈色的枝叶和果实都已静静地枯萎,可还是会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药香。密集的蒿籽等着随风而去的机会,等着你这样的大动物从它们身边经过的时候挂到你身上去往不特定的远方。
洨河河道里的流水时时发光,沙河河道里的麦田整齐如线。河堤上始终视野高远,可见平原上铺展开去的麦田,可见挤挤挨挨的苗圃里金黄的槐树树冠和锈色的法桐树冠。它们是这个季节里大地上的如春花一般的色块,如旗帜一样招展却又比旗帜内敛得多、本分得多也可爱得多的既高大艳丽又淳朴低调的神奇存在。人间很难见到这样的存在格式,如果有的话,评价便可用惊为天人之类的词句了。
面积广大的槐树苗圃里,黄色的槐树叶在初冬的大地上和碧绿的麦田作陪,真像是一树树鲜艳的黄花。黄花的树冠在高高的顶部形成一个黄色的平台,成了悬置在碧绿麦田之上的又一层大地色彩。这样的黄和绿两种色彩,和黄叶绿叶相互参差且不断随风飘落的大杨树的叶子们,存在着一种不约而同的呼应关系。遥望它们这种亲密的呼应的,是铁锈色的法桐树树冠。那些长在钢铁之上很难看的铁锈色,长在树上的时候怎么就如此宜人眼目?
一条宽敞的土路,一侧有高大的杨树行列,黄透了的杨树叶子正不断飘落,树上树下一片斑斓。道路的另一侧是低矮的松树苗圃,黑绿的针叶密集地装饰着自己一成不变的低矮。见我这样的不速之客过来,一只花狗小心地躲到了松林之下,一只黑狗无声地跑过去,头碰头地和它窃窃私语。说什么是听不见的,这个时刻,只有我的脚踩到落叶上的刷刷声,只有不远处高速公路上双向车流持续经过连成一片的嗡嗡声。
高速公路两侧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大地上的乔木灌木得以继续保持自己自然生长的生态走廊,高地基和护道树的存在让继续大面积去掉草木种植庄稼的大地景象自动规避,让苗圃和野生草木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沃土。在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的人成千上万,没有谁能看得清路两侧的自然植被,遑论下来走一走的可能。这是属于不在高速公路上只在高速公路边的骑行者的福利。
在这样暂时没有被建筑和过分宽阔的道路挤占掉的大地深处,在城郊沿着一条高速公路两侧,被分割成了不整齐的地块的地方,秋冬时节的斑斓颜色大片存在,让人不由得就想起既往农业社会状态里的广袤田园中的熟悉景象。那种以人类的力量非常有限为条件的道路和田园状态里,自然因素、季节特征依旧占据着绝对的主宰地位,人在其中的所作所为都是有限度的,都是要最终融合于天地万物的秩序之中去的。
即如路边的杂草和灌木自由生长之后自由落叶,籽实飘飞,凌乱而自有其内在逻辑,就连路面上的树叶也像是刻意安排的一样,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地符合美学的分布原则。在终年都绿油油的松树苗圃里高高地伸向空中的法桐,以自己一树锈色的叶子绽放成硕大的花朵,也不像人专门种到那里去的,而是按照天意由一粒偶然飘到那里的种子生长出来的,所以能一再吸引你这骑车经过的人的目光。
这样的田园里总会有这样的院落,有一辆没上锁的变速车停在旁边的院落门敞开着,可以看见里面垛成山的金黄玉米,过去欧洲电影里可以见到的造型奇特的现代化农业机械。这样隐在田园深处的院落,总是有大杨树大槐树覆盖的。院落的主人一般都是顺其自然的自然主义者,院落内外的落叶都不会被清扫掉,最多像扫雪一样扫出一条路径也就罢了。落叶一直就那么落,一直到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也保持着自然的原貌。
我喜欢大地上这样的院落,也喜欢通向这样的院落、经过这样的院落的路。实际上我喜欢大地田园上的每一条路,土路最好,硬化过的路次之。
走在大地上遥望田园,对田园之间的道路,道路上的每个路口都愿意驻足遥望,每个拐弯而去的方向都想去走一走,这种对与植被和简单建筑相伴的道路本身的审美,是支撑着的人乐此不疲地骑车出行的诸多原因之一。在没有无人机的既往时代里,这样站在高处,行走在大堤上俯瞰平原的时候,几乎是获得这种美感的唯一机会。
望得意兴盎然了,便下去走,将每一个路口的每个方向都向着尽头走下去。不惜绕圈,不惜重复,不惜轮回。即便是同一条路,去的方向和回的方所所见的光影与背景也都有所不同甚至迥异,光影、方位的差异之间,画面观感和细节呈现各具其态,让审美沉醉得以一直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