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正带着婴儿玩,接了个电话,有不得不去对接一下的事情要办,还不能带着婴儿一起去。而把婴儿送回家自己再返回来的话,时间会很长,会耽误事。
正在为难之际,正好遇到了熟人,一位女性朋友。考虑到其可靠性不容置疑,性别上也相对男性更容易为婴儿所接受,她显然是替自己看一会儿孩子的最佳人选。
于是就开始对婴儿讲你和姐姐玩一会儿,我去办点事,一会儿就回来。怕还不会说话的她听不懂,就一边说一边比画,比画自己要去的方向。婴儿愣愣地站在那里,小小的身躯在周围一片高大的成年人和比成年人更高大的树木映照之下,显得非常弱小。她定定地看着我,浑身上下一动不动,连黑黑的眼睛也好像不会动了一样。
显然,她意识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一个前所未有的严峻局面;她听出来了我的意思,至少是我说的一片话里的核心:我要离开她一会儿,她的依靠变成了身边这个她从未接触过的人。
她小小的身躯、还不会说话的嘴巴和刚刚会走路两个月的腿脚,都正在承受一次重大的考验。这个考验对一个哪怕稍微再大一点的孩子来说可能会不在话下,可对一个初涉人世的懵懂婴儿来说,却是可以想象的巨大。她平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严峻局面,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暂时没有了随时可以伸手抓住的亲人,暂时没有了随时躲到亲人怀里去的安全感。
为了表明我对这个看护者的信任,为了把这种信任展示给婴儿,我当着她的面把身上的包转给看护者,说包里有水和吃的。对于她所熟悉的水瓶和吃的的这种传递,应该有助于婴儿在一定程度上安心。她会明白,仅次于亲人的重要性甚至不亚于亲人的重要性的食物和水,还在其身边,她还可以通过食物和水来想象亲人就在身边。食物和水这时候更多的是一种符号功能,一种信任被传递的信号。
符号是人不在现场的时候的唯一替代,有总是比没有要好,正如心理上的安慰有总比没有要好一样。从纯粹客观主义或者叫作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说,这也许属于自欺欺人,但是对于依旧混沌、依旧在通神年纪的婴儿来说,这已经近乎一种亲人尚在现场的直接感受。
我慢慢地转身,装作非常从容、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的样子,看婴儿已经不再转头,已经开始专心地看广场上跳舞的男女了,便陡然加快脚步,以最快的可能奔跑起来,奔跑着去办事,要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事再奔跑着回来。
一刻钟以后,也许是更长一点的时间吧,我又已经在向回奔跑的路上。
在这一刻钟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里,我一次次想象着婴儿在那里站着看广场上的人们跳舞的样子,她一动不动的黑眼睛中隐含着的担心会不会随时爆发成一场不可收拾的大哭?她会不会因为看不见我、找不到我而崩溃式地闹将起来?每一秒钟我都对正在办的事情心不在焉,每一秒钟我都想起身立刻向回跑。
现在终于跑回到广场上了,没有哭闹,没崩溃,她依旧那么静静地站着,在周围一片高大的人和树的映衬下渺小地站着。我奔过去伸出手揽住她,她居然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只是在过了一下以后才伸开双手,让我把她抱在了怀里。
这十几分钟不到二十分钟中一直默默承受着的巨大压力,就在这一刻消散了。她恢复到了自如的目光流转状态,咿咿呀呀地伸手指向黄了叶子的银杏树,伸手指向斑驳了叶子的灌木丛,出溜到地上去捡样子奇特的蜗牛和光滑漂亮的海棠果,捡起来一样递给我一样,很快我手里就是满满的落叶和果实了。
出色完成了任务的朋友告诉我,她很乖,看一会儿跳舞的,去捡一会儿落叶,喝了一次水,吃了一块饼干,中间向着我离开的方向遥望过几次……
在这位让人感激的临时看护者离开的时候,婴儿挥手和人家再见,目光一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只要还能看见就不错眼珠地看着,人家回头了,又一次挥手了,她也还是定定地看着,一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在这么短时间里的两次离别,与我的离别、与临时看护者的离别,一定会使她逐渐在明白什么是离别吧。人生漫长,未来会有很多离别,正如团聚也有很多一样。
夜幕降临,婴儿抬头,手指天空中的月亮,以无比高远的姿态很有哲学意味地用短促的发声方式告诉着我她的发现。月亮是个大大的玩具,月亮是照耀她小小身躯在这茫茫人世中前行的明灯。当然,前提是始终有亲人在身边呵护,一直有亲人的怀抱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