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历史的目光,暂时离开辛亥革命卷起的滔天怒潮,回到半个世纪以前,回到这股近代化巨潮的滥觞之地,追寻最初的涓涓细流。
从道光二十一(1841)至1941年,是动荡的一百年,也是中国近代化剧烈转型的一百年。正如分娩一样,转型是痛苦的,是有风险的,但同时也是激动人心的、充满美好冀望的。在这一百年里,广州是如何从农业时代的城邑,变成一座近代城市的呢?它经历了怎样的风风雨雨?走过了怎样艰难曲折的道路呢?
所有世界性大城市的近代化转型,首开其端,无非二者,或为工业革命,或为商业革命,有些以前者为重,有些以后者为重。反观广州的转型,商业是最主要的牵引机,工业也有强大的推毂作用,但二者从未达到“革命”的程度。
鸦片战争的结果,签订《南京条约》,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口通商,广州一向独占鳌头的外贸优势,不复存在。第二次鸦片战争,英军攻破广州外城。十三行被大火焚毁,天子南库、锦绣乾坤,霎时间都灰飞烟灭,化作废墟,十三行结束了它长达一百多年垄断对外贸易的显赫历史,外贸的重心移到上海。在一段时间内,广州似乎失去了发展的方向,在迷茫中徘徊。
广州是中国历史最长的外贸口岸,传统手工业,有近水楼台之利,发育得根深叶茂。嘉靖三十五年(1556),葡萄牙传教士克罗兹(G.de cruz),在广州逗留了几个星期,走街串巷,眼界大开,对遍布城厢内外的各种作坊,叹为观止。后来他根据所见所闻,撰写了《中国志》一书,在书中他津津乐道:“(广州)很多手工业工人都为出口贸易而工作。出口的产品也是丰富多彩的。有用彩色丝线盘曲地绣在鞋面上的绣花鞋、彩漆绘画盒、硬木家具(如写字台、桌、椅、木雕的床)、镀金的铜盘、瓷器等,都是绝妙的艺术品。广州的主要街道比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街道还要宽阔。”仅以纺织作坊为例,当时在广州附近,便多达2500余家,分布在带河基、晚景园、龙津桥、金沙滩一带,每个作坊约有“机房仔”(工人)20名,如今在光复北路以西,还有经纶大街、麻纱巷等地名,其盛况可窥一斑。
纺织品是广州久负盛名的出口产品之一,当近代工业出现时,最先发展起来的,本应是纺织工业。在珠江三角洲,处处桑基鱼塘,鱼塘养鱼,桑叶养蚕,蚕蛹喂鱼,塘泥肥桑,形成良性循环的生态环境,也造就了南方最重要的蚕丝产地。
锦纶会馆是一座岭南祠堂式建筑,原址在下九路西来新街,始建于雍正元年(1723),道光二十四年(1844)重修,是清代广州丝织业的行业会馆。在会馆内有一块雍正九年(1731)的《锦纶祖师碑记》,记载当时在广州从事丝织业的有数百家,他们共同出资兴建了关帝庙作为丝织行家聚集地。丝织业尊奉的祖师爷是“汉博望张侯”,也就是两千多年前出使西域的张骞。每年农历八月十三“师傅诞”,绵纶行业都会大事庆祝。东家(雇主)在绵纶堂聚会,而西家(工人)则在正西门外的先师庙聚会。
一位鸦片战争后到访中国的英国人,在广州十八甫遇见了一位绅士。这位绅士对蒸汽机械,表现出极浓厚的兴趣,恳请英国客人,给他画一幅以蒸汽为动力的纺纱织布机器图样。英国客人粗略地绘画了一幅草图,并解释它的工作原理。绅士听得入神,但因为未见实物,终觉遗憾。英国客人告诉他,在澳门的美国人已答应为中国制造一艘蒸汽动力船,很快就可以来广州了,如果想看真实的蒸汽机,可以参观一下这艘船。英国客人真切地感到,广州人正努力理解与吸收这些知识。
事实证明,广州人的学习能力超强。同治十年(1871),中国第一家现代机器纺纱厂——厚益纱厂在沙面建成投产,有棉纺锭1280锭,日产15支纱800磅,比大名鼎鼎的上海机器织布局,还要早19年。虽然只半年时间就停业了,但它的出现,让人们听见工业化的汽笛,第一次在广州响起。
昔日的缫丝厂抽丝车间女工
同治十二年(1873),广东籍越南华侨陈启沅,在南海创办继昌隆缫丝厂,采用蒸汽缫丝,这是中国第一家机器缫丝厂,打破了手工作坊的天下。同年,商人陈濂川也在广州十八甫开办陈联泰机器厂,尝试利用旧机器,改造安装蒸汽缫丝机,后来还自行制造,销往顺德、南海等地。机器缫丝极大地提高了生产率,很快就把手缫丝(土丝)逐出了市场。1880年代,广州机缫几乎独占了欧洲大陆市场。
受到外国船坚炮利的刺激,朝野有识之士痛定思痛,对发展军事工业,有更迫切的期求。国内的制造业,大都从军工起步,广州工业亦如是。早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三行商人潘仕成奉旨承受督办七省海防战船、火炮和自制水雷等军工生产。由于研制成功攻船水雷,朝廷赏加潘仕成布政使衔,从二品顶戴。按规定商人最高只能授三品职衔,潘仕成一跃而为二品,可谓备极荣宠。
商人仓猝转行做军事工业,虽然是形势所迫,求成心切,带着几分悲壮,亦带着几分无奈,但商人一无经验,二无技术,成功的机率,微乎其微。
同治八年(1869),两广总督瑞麟在文明门外聚贤坊买下十几间民房,开办兵工厂,制造“猪仔脚”手枪和七响后膛抬枪。光绪二年(1876),两广总督刘坤一购买英国机器,在西门外增埗兴建军火局;又收购英资香港黄埔船坞公司在黄埔的废弃船坞、工厂和机器设备,改造成军舰制造厂。后来,黄埔船坞为南洋舰队造出了七艘军舰,包括两艘700吨级的铁甲巡洋舰。粤海关的一份报告写道:“所有上述工作,全部都是由本国人自已完成的。”瑞麟和刘坤一,都是久历沙场的武将。
这些早期的工业,虽然不尽如人意,有些还没有完全脱离作坊模式,但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培养了一批熟练的机器工人。迨至张之洞任两广总督兼署广东巡抚,致力兴办工厂时,发现“粤工多习洋艺,习见机器,于造枪、造弹、造药、造雷,皆知门径”,不必熬心费力,从头训练,这便是前人开路后人行。
上:瑞麟 下:刘坤一
在广州的近代化过程中,张之洞,一位标志性的人物出场了。
张之洞,字孝达,号香涛,人称“香帅”,祖籍直隶南皮,出生于贵州兴义府。咸丰二年(1852)16岁中顺天府解元,同治二年(1863)27岁中进士第三名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历任教习、侍读、侍讲、内阁学士、山西巡抚。光绪十年(1884)到广州,筹备创办和改造充实了一批新旧企业,包括广东制造局(东、西两局)、广东钱局、广东机器织布纺纱官局、广东缫丝局、广州铁厂等。其中对全国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广东钱局。
鸦片战争前后,白银大量外流,造成银贵钱贱的现象,日趋严重,银钱并用的后果,令国内经济和民生,倍感艰难。早在道光十三年(1833),就有大臣提出官铸银元以抵制洋银,但朝廷举棋不定。直到张之洞到广东后,重提旧议,势在必行。
光绪十二年(1886)十月、十一月,张之洞两次致电驻英公使刘瑞芬,请他就近考察英国伯明翰喜敦父子工厂(伯明翰造币厂)铸造铜钱的机器和技术。他嘱咐公使:只要有合适的机器、价钱和交付日期,“请即定立合同,能再速尤妙”。急迫之情,溢于言表。刘瑞芬不负所托,很快把考察结果报告了张之洞。光绪十三年(1887)正月、二月,张之洞向朝廷递交了《购办机器试铸制钱折》《粤省拟试造外洋银元》等折。刚刚经历了中法战争,财政困惫不堪的朝廷,这次不再举棋不定了,而是迅速准奏。
张之洞马不停蹄,立即在黄华塘乡购土地八十余亩,作为广东钱局的局址。黄华塘在大东门外,亦称皇华塘,紧挨着东濠。明末僧人函可在这里盖了一座皇华寺,清代诗人樊封赞美寺院的景致,“栖濠面郭,红棉绕门,景最清幽”。当地乡民对在这里兴建工厂,怨声四起,担心钱局会侵占田地,影响他们的生计,甚至趁张之洞到天字码头时,纠合了数百人,拦路上书陈情,请求把钱局移往他处。
广东钱局
张之洞不为所动,要求英国设计师尽快绘制蓝图,中国工匠加紧施工建筑。工程费用,由承办赌饷的赌商诚信堂、敬忠堂,代向省城富商挪借。光绪十四年(1888)三月初七,吉时一到,广东钱局破土动工。经过一年的建设,在这片宁静的乡郊土地上,盖起了权饼房、较准房、银舂饼处、银烘片处、银库房、打机房、木工房、翻砂房、铁工房、汽锤房、储煤厂、水龙房等十几处厂房和仓库。乡村从此不复宁静。
从英国购置的4台造币用大型印花机(与伦敦皇家造币厂同级,每台日产银圆约2.5万枚);86台小型造币机(与喜敦厂所用相同,每台日产铜钱约3万枚),还有多台车床和1台制作钢膜的大型螺旋机,按时运到,由4名英国的会计长、轧片机师、印花机师和制模师,负责安装调试。56名机器匠、181名工人和124名艺徒,扛着简单的铺盖,进驻钱局。四月二十六日,炉火熊熊燃起,开始仿效洋钱的重量、成色和范式铸造银元。
广东钱局从张之洞提出设想,到建成投产,不过两年多时间,颇有一种只争朝夕的紧迫感。钱局最初所铸银元,正面镌有“光绪元宝 库平七钱三分 广东省造”等字样,背面刻有蟠龙纹,故称“龙银”。后来,因为七钱三分比鹰洋重,不利于竞争,遂改为七钱二分。另有三钱六分、一钱四分四厘、七分二厘、三分六厘四种小银元。
这是中国最早生产的机制银元,后来又大量铸造铜元。广东钱局所铸钱币,流通于各大口岸,不仅与西班牙银元(本洋)、墨西哥银元(鹰洋)、美国银元等洋币相抗衡,而且对未来的货币改革,产生了深远影响。
广东机器局的前身,就是瑞麟在城南外创办的兵工厂,后来黄埔船坞和增埗军火局,也包括在内。光绪十一年(1885),张之洞奏请把广东机器局和西城外增埗军火局,合并为广东制造局(东局),并进行大刀阔斧改革,黜退了不称职的官员。
光绪十三年(1887),在广州大北门外番禺县属石井墟,购地三十余亩,开办一所枪弹厂(西局),采用德国克虏伯炮厂的机器,制造毛瑟、马梯呢、士乃得、云者士四种枪弹,日产八千颗。岑春煊接任两广总督后,对西局进行了改造和扩建,生产德国1903年式七九毛瑟枪、丹麦式8厘米轻机关枪和6.8厘米新式五响无烟快枪等,在全国赢得名气,连直隶等北方省份都来订货,厂名亦改为石井兵工厂。
石井兵工厂
经过岁月淘荡,广东制造局的厂房与机器,如今早已荡然无存,石井兵工厂的原址,也变成了养老院。但在尘封的历史档案里,却留下了一份《广东制造东西两局章程》,让后人得以一探大型工业的兴起,对城市的深远影响。
在这份历史文献中,清楚地记载着:“局中工匠,每日六点钟吹头遍号气,即行齐集。俟六点半钟吹二遍号气,即行进厂作工。十一点钟放工吃饭,十二点钟开工,五点半钟放工。每日除放饭工外,共作工十点钟。如早晨六点钟未到厂者,罚工半日,未到五点半钟先时私走者,亦罚工半日。”
看似一份普通的厂规,无足为奇,但它把一天的作息时间,精确到分钟,却具有非凡意义。广东钱局的工人开工、收工,也是按时钟鸣号为准,其他大工厂亦然。久而久之,附近乡民与城中居民,都习惯按工厂鸣号来判断时间了。农业时代与工业时代,在此划下了分水岭。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时代,一天的时间,是按时辰计算的,只要能把地里的活干完,辰时下地,还是巳时下地,没人会管你,收成好坏,也是你自己的事,人们常说“日 上三竿”,到底是指几点?没人说得清楚。一年光阴,按春夏秋冬四季、二十四节气计算,“清明热得早,早稻一定好”“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立秋下雨万物收,处暑下雨万物丢”。诸如此类的农谚,人们祖祖辈辈,耳熟能详,耕耘树艺,不误农时就行。即使在家庭式手工业作坊,对作息时间,也没有严格规定,只要按时交货就行。
但进了大工厂,时间观念就彻底变了,立秋、处暑下不下雨无所谓,但说早上6点到厂,就一定得6点到厂,汽笛一响,机器就要开动。一人缺位,就会拖累全厂生产进度,受影响的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而是整个工厂成百上千人、成百上千家庭。如果未能完成生产,受累的可能是一间工厂、一座城市,也可能是很多工厂、很多城市。涟漪效应,无远弗届,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很难理解。
时间观念,是衡量工业化的重要指标之一。现代化程度越高,越重视时间的精确性。以前广州报时,白天靠在城楼悬挂时牌,午时在越秀山上鸣响午炮,晚上则靠更夫打更报时,都不十分精确,也无需很精确。但这时在世界很多完成工业化的大城市里,都有大钟楼,每个十字路口的交通亭上,都耸立着一只时钟,精确地提醒过往行人:现在是几时、几分、几秒。时针日夜不停转圈,从不停歇,象征着世界前进的脚步。时间一到,学生上课,工人开工,商店开门,火车入站,轮船离港,一切按着时刻表有序运转,城市显得井井有条、生机盎然。
民国时广州很多马路也有了四面钟
鸦片战争前在广州生活的美国人亨特(W. C. Hunter),在《广州“番鬼”录》一书中,记录了在广州看见的大钟:“礼拜堂的尖顶上装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大时钟,这是广州唯一的大钟,每个人都按它来对自己的表。”这是见诸文字记载,广州最早的一只公共大时钟,它是为在广州的洋人而设的。广州本地人,仍然习惯于白天听午炮,晚上听打更。
1914年由英国人修建西堤新海关大楼时,第一次在华界建起了大钟楼。这是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顶部由八组塔司干双柱支撑起13米高的穹隆顶钟楼,嵌有大型四面时钟,内置五个大小不一的吊钟,每隔15分钟报时一次,乐韵雄浑悠扬,在珠江水面上回荡。很长时间内,海关大钟楼都是广州显赫的地标建筑。
不可否认,在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两场大动乱的冲击下,焦头烂额的朝廷,对南方的管治,已逐渐鞭长难及,这为各种新思潮在广州兴起,留出了一定的空间;也为身为洋务派领袖的张之洞在广州做一番事业,创造了一定的条件。张之洞在广州五年,不仅带来了近代工业的第一批工厂,也为城市建设通向现代化的道路,铺下了第一块路石。
在张之洞到广州前两年,穗港商人已共同发起组成广东香港电报公司,不久改称广东香港华合电报公司(或称粤商华合公司),雇请丹麦大北公司承办架设粤港(广州至香港)陆线。光绪九年(1883),广州至九龙的电报线开通,旋将线路延长至香港。翌年,广州至香港直达电报线开通。
在张之洞担任两广总督的五年间,完成架设广州经韶州府、南雄州以抵庾岭的一千多里长电报官线,与江西赣州、吉安、南昌、九江的线路接通,形成与苏浙闽粤线平行的北南干线;同时展筑了两广线多条电报线路,加上原有广州至香港、九龙的电报线路,初步构建了一个几乎覆盖两广乃至整个东南沿海的电报网络。电报的出现,极大改变了人们的空间、时间观念,以前文书全靠驿递,从广州到京城,六百里加急,往返也要一个多月,现在电报顷刻可至。信息的快速传递,对政治、军事、商业、新闻传播等,都具有创世纪意义,最终会改变每一个人的生活。
张之洞到广州那年,光绪十年(1884),广州口岸的出口额,只有11354009海关两,几乎是10年最低点;但在他到任两年后,光绪十二年(1886),飙升至17120682海关两,出口值和贸易顺差,都达到历史高位;在他离任那年,光绪十五年(1889),广州的进出口总额,更达到28361316海关两,是18年来最高。这要归功于机器的普及,使产能与产品质量都不断提升,归功于通信、码头、道路等基础设施的逐步完善。
时年46岁的张之洞,正值春秋鼎盛,并不以此满足,还想给广州带来更多东西,他的目光,落在了城西江面的一个小岛——沙面。
广州十三行被战火摧毁后,英、法两国侵略者对重建十三行,已失去兴趣,他们看中了西城外沙面这块地方。咸丰九年(1859),英国人先在沙面北面挖了一条宽40米,长1200多米的河涌(即今沙基涌),使沙面变成孤悬江面的小岛,把沙面沿岸的炮台全部拆除,防城炮及炮台基石投入江中,加填沙砾土石,修筑堤岸。
咸丰十一年(1861),英、法与清廷签订《沙面租借条约》,英国占有沙面八成面积为租界,法国则占有东段为租界。他们对沙面进行统一规划,先后修筑了三条东西走向的主干道,五条南北走向的次干道,马路两旁种植花卉树木,兴建了一百多幢风格各异的楼房,有领事馆、教堂、银行、邮局、电报局、商行、医院、酒店和住宅等,还有俱乐部、酒吧、网球场和游泳场等生活设施。怡洋、太古、天祥、沙逊、和记、洛士利、时昌、旗昌等英国洋行,美孚、德士古、慎昌等美国洋行,礼和、捷成、谦信、山打等德国洋行,还有法国、丹麦、荷兰、日本等国的洋行,先后进驻沙面。
此时与沙面隔水相望的华界沙基,依然像贫民窟一样破烂、拥挤、肮脏。用张之洞的话来说,租界“堤岸坚固、马路宽平”,华界则“街埠逼窄,棚寮破碎”,视觉上的强烈反差,不仅令广州人尴尬、难堪,而且痛心疾首。张之洞虽被尊为洋务派领袖之一,但从未踏出过国门,他是从租界这个小窗口,看到了中国城市与西方城市的差距。
最早提出修筑长堤的,是敬业堂的一批商人,自愿捐缴三百余万元承筑堤岸。商人的建议,正中张之洞下怀,光绪十四年(1888)九月十五日,张之洞致函广东善后局,请筹议修筑省河堤岸,传集爱育堂绅董及南关、西关、河南沿河一带绅商,各抒己见,出谋献策。光绪十五年(1889)年七月三日、十月二十二日,张之洞两次提笔疾书,以《修筑珠江堤岸折》和《珠江堤岸接续兴修片》,向朝廷详述修筑长堤的来由。
修筑堤岸前的珠江岸边
张之洞奏称:“自洋人在省城外西南隅当白鹅潭之口,建筑沙面,广造洋房,不特地势高整,界画分明,而石堤陡峻、江流湍急,力能刷沙,致淤沙停积,多在上下游水缓之处。其沙面以上以下沿江一带,私占民地,屋宇参差,瓦砾芜秽,杂投淤积,无从禁阻。潮退以后,皆成泥滩。近年地方豪族,往往明目张胆,填筑河身,盖造房屋,动辄斗入河心数十丈。若不亟为禁断,将来接踵效尤,河身日窄,三十年后为患,何可胜言。”他指出,这种状况若不改善,“不独相形见绌,商务受亏,实非浅鲜。”
张之洞具体规划,修筑一条从东濠口至沙面、长达一千八百丈的石堤,堤高一丈,堤面宽五丈二尺,石勘厚三尺,堤帮一丈三尺,堤上是三丈宽的马路。沙面的马路可以行车,我们的马路也要行车;沙面的马路旁种植树木,我们的马路旁也要种植树木,荫庇行人。工程分十段完成:天字码头段;堤东至洪庙段;洪庙至东濠口段;东濠口至观音庙段;观音庙至川龙口段;堤西至潮音街段;潮音街至源昌街段,源昌街至同德街段;西关自西炮台起至横沙段,横沙至泮塘段,泮塘至澳口段。
张之洞接受了商人建议,沿堤兴建六尺宽商业铺廊,可以遮阳挡雨,方便人们交易;铺廊以内是鳞列栉比的行栈。另外,在沙面南岸斜对之洲头咀地方,新开一河,以分水势,由鸡鸭滘经马涌、瑶头诸村,过省城之东五里,至鸭墩关以下,始归入省河北支正流;复将南岸鳌洲江面最窄、素号阻水之处开掘宽通,使上游江水之来,从容畅行,西关、南关繁富之区,自无水患。张之洞预言:“一经修筑堤岸,街衢广洁,树木葱茂,形势远出其上,而市房整齐,马头便利,气象一新,商务自必日见兴起。”
长堤工程,虽由商人首倡,但开工之日,张之洞却把商人排除在外,理由是如果让商人自办,无异筑室道谋,吵个没完,所以必须官办,才有如臂使指之效,商人只能在堤岸修成后,承领新填地段,不准直接参与修堤。这反映出官府对商人,心魔难消,惧怕商人出钱出力之后,有了话事权,将来会垄断码头、航运,与朝廷争利。在后来的粤汉铁路工程上,这种心理表现得尤为强烈,以致酿成事变。
张之洞描绘的长堤蓝图,美如春台,满城商民无不欢欣鼓舞,可惜好事多磨,张之洞在批准筑堤工程后仅一个月,便奉调湖广总督,十月交卸督篆,与广州官绅商民一揖而别。张之洞走后,继任者对修马路兴趣索然,于是人亡政息,长堤工程停顿下来,只完成了天字码头约一百二十丈的路段和官轮码头,虽然“仅成堤坝,断续难行”,但却是广州城建史上,第一条自行修筑、符合现代标准的马路。
商人们一窝蜂向官府承领缴价,兴建铺屋。由于僧多粥少,几乎争破了头,竟然导致传统商业中心西关的铺租骤跌。许多人得意地预测,长堤将成为广州新的商业中心。但他们没有预测到的是:长堤主体的基本建成,竟拖了21年之久。
注释:
引自《广东工艺美术史料》,第55、59页。广东省工艺美术工业公司、广东省工艺美术学会1988年编印。
《粤海关十年报告(1882-1891)》。载广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广州海关志编纂委员会编译《近代广州口岸经济社会概况:粤海关报告汇集》,第894页。暨南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清)张之洞:《筹议海防要策折》。载王树枬编《张文襄公(之洞)全集·奏议》卷十一。
引自《张文襄公粤省购办机器试铸银铜钱全案》。载《泉币》第20期,1943年9月1日。
(清)樊封:《皇华寺》。载《南海百咏续编》卷二。
载《中国近代兵器工业档案史料》第1辑,第368页。兵器工业出版社1993年版。
(美)亨特著 冯树铁 沈正邦译:《广州“番鬼”录》,第42页。《广州“番鬼”录·旧中国杂记》,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杨万秀主编《广州通史》近代卷,下册,第693页。中华书局2010年版。
(清)张之洞:《修筑珠江堤岸折》。载王树枬编《张文襄公(之洞)全集》奏议,卷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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