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张之洞在设计长堤马路时,以沙面租界为摹本,希望广州的城市建设,能够超越洋人。但如果白天车水马龙,晚上漆黑一片,那么即使马路再宽阔、再平坦,也不符合张之洞对城市的想象。
城市夜晚要有光。张之洞有见及此,从外国购入一台发电机和100盏电灯,安装在总督衙门里,为全城作示范。这时距离爱迪生(T. A. Edison)发明电灯,才仅仅九年时间。这是广州第一次出现电灯,不用洋火,不用洋蜡,也不用火水(煤油),一拉开关,就有光了。书吏师爷们惊叹不已,视为神奇。人们听说,全国只有三个城市有电灯,那就是北京、上海与广州。尽管由于电压不稳,光线忽明忽暗,但张之洞坚信,总有一天,这东西会把全城千家万户照亮。
华侨开始崭露头角了。美国檀香山华侨黄秉常,广东台山人,托人向张之洞转达回乡投资的愿望,张之洞求之不得,马上表示支持。于是黄秉常在华侨中招股,集资40万元,光绪十六年(1890)从美国西屋电气公司购买了两台发动机和两台交流发电机,雇用了100名工人,开办广州电灯公司,可供1500盏电灯照明。这是中国第一家自办的民用电灯公司。公司开张时,张之洞已调任湖北了。
每一项新事业的起步,都是艰难的。黄秉常遇到的最大困难,是没办法降低电费。16支光的灯泡每月电费是1.6元,10支光的1元;如果安装了电表,每安培小时的电费,大约是1.5分;16支光每小时也是1.5分。这是一笔不轻的负担,许多人对电灯的好处,赞不绝口,却不敢轻易尝试。全城安装的电灯总数,不过区区700盏,负荷不足公司发电量的一半。开工不足,亏损严重,苦撑九年之后,宣告倒闭,发电厂改成了锯木厂。
对一个有广阔前景的行业公司来说,九年寿命,也许过于短暂,但经过它不遗余力的推广,开张第一年,广州已有40条街道装上了电灯。人们出入方便了,因蜡烛、火水灯引起的失火,也比从前少了。黄秉常的40万元,等于在广州为电灯做了个大广告,后来者再走这条路,就顺畅多了。光绪二十六年(1900),英资旗昌洋行在广州长堤五仙门开办粤垣电灯公司,初时只有4台发电机,装机容量共546千瓦。
从老城东南角向南望,可以望见玉带濠、东濠、新城和鸡翼城的城墙、珠江、中国帆船以及河南岛
出于权利不可外溢的考虑,宣统元年(1909),广东省官商合股毫银150万元,收购了粤垣电灯公司,成立广东电灯股份有限公司,在长堤靖海门设立事务所,添置发电机组,第一年购进两台火油渣机,每台200匹马力,可以发电120千瓦。现在,公司有了另一个名称:电灯机器总厂。也就是广州人都知道的五仙门电厂。到这年年底,据广东警务公所统计,广州已安装了1054盏街灯,其中老城、新城288盏,东南关322盏,西关326盏,河南118盏。才一年时间,公司就达到了收支相抵,略有盈余。
电力的使用,对工业的意义巨大,电力驱动机器,把以往人们十天半月的工作量,在几小时内就完成了,高效率的生产,使大规模工业成为可能。电力也让广大商家受益。广州夏季天气溽热,酒楼、茶楼、商店生意,都颇受影响,电风扇的出现,为人们解决了大问题。宣统二年(1910)一则酒楼广告写道:“扇凭电力,清风与故友俱来;窗映波光,明月偕美人并至。”酒楼顿时上了一个档次,成为吸引客流的卖点。
电灯也改变了人们的作息习惯,白天与黑夜不再有清晰的界线,人们不再“日入而息”,电灯把白天的繁华延伸到夜晚,城市开始有了“夜生活”。这一切,对时间观念造成颠覆性冲击,与那只“嘀嗒嘀嗒”响的时钟,不相上下。
广州城居住着几十万人,他们的饮用水,一向是靠井水,甚至是河涌水。广州地临南海,每逢海潮上涨期,咸潮便大举倒灌进城。尤其秋天,台风频生,咸潮更是肆虐。古人形容咸潮涌来时,虎门外的海面,“入夜则海水纯丹,火光万里,波浪乘风如千万火山冲击,物触之辄生火花,咸故生火也”,景象十分骇人,可见咸潮的凶猛。
咸潮期间,广州的井水都是咸的,民众苦不堪言。在南越王宫署遗址里,考古人员发现了星罗棋布的水井,从秦汉时代到民国的都有,可见两千年前的赵佗,也是靠挖井解决饮水难题的。东吴时期,交州刺史陆胤到广州,便深感“州治临海,海流秋咸”,人民生活,深受困扰,于是在越秀山脚挖湖蓄淡水,开凿河渠,把白云山的蒲涧水引入湖中,使民众在秋冬季枯水期有淡水饮用,广州人称之为“甘泉池”。
在广州流传着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南朝梁武帝普通八年(527),佛传禅宗第二十八祖达摩禅师从天竺航海,来到广州,在光孝寺挂单时,见人们喝的水味多咸卤,有损健康。他来到光孝寺一处地方,告诉人们,这里挖下去有黄金。大家拼命往下挖,挖至几丈深处,突然有泉水喷涌而出,却没看见黄金,大家埋怨达摩骗人,达摩却笑称:“这黄金不是可以用斤两计算的。”如今在光孝寺里,还可以看到这口达摩井。
广州几乎每条大街都有水井,据1932年的统计,全市有558口水井。这时广州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建设,水井数目与清代相比,只会少不会多。这些水井,有些是专门用于消防的“太平井”,平时加上盖子,不准随便打水。人们解决日常生活之需,仍不得不依赖山泉水与河涌水,洗衫、冲凉、洗碗洗碟。广州的河涌水的肮脏,尽人皆知,大量垃圾长期往河涌里排放;四乡农民每天都会撑着屎艇入城,收购居民粪溺,不少贪图方便之人,却把粪溺直接倒入河涌内。广州每到夏季,往往有疫疾传播,饮用水的不洁,是重要原因之一。广州有一首童谣唱道:“咸水清,淡水浊,咸水满洋,不如淡水一掬。”
解决饮用水,成为广州人千百年的奢侈梦想。
在张之洞任两广总督之前,已有一位澳洲华侨向官府提出了自来水的设想,他的名字叫何献墀,南海西樵山人,早年曾在香港教会学校读书,后来随兄长赴澳洲谋生,逐渐成为当地侨领。同治七年(1868),何献墀回国,参与各种新兴工商业,包括保险公司、矿山、铁路、电报线路及自来水公司等,与张之洞关系密切。何献墀利用他在香港的便利,不断把外国及香港各种军事和经济情报,报告给张之洞,俨然是两广总督府的探子。
何献墀从香港聘请英国工程师,到广州勘测水源。据他的估计,广州需要用自来水的人家,约有7800多户,每户平均日用水为10至15挑,因此每日水的供应量,必须达到11.7万挑以上。最初计划在白云山上设水厂,但英国工程师认为,白云山水不敷供应,又恐附近山坟密布,影响水质,因而作罢。接着又打算仿效伦敦,汲用泰晤士河水,在广州城西增埗设水厂,以西江水为水源。何献墀准备成立一个自来水股份公司,拟定筹集资本为一万股,每股百元。他用心编写了一本40页的《粤垣源源水局议》册子,交给官府审议。
西村增埗水厂
但自来水厂计划,遭到乡民抵制,担心会破坏风水,而且从古到今都是用免费的井水、河水,水就是上天给的,凭什么要掏钱买?这不是拦路打劫吗?自然竭力抗拒。绅商对自来水能否赚钱,没有把握,也不甚积极。南海县官府的态度,更是冷淡。一项美好事业,胎死腹中。
张之洞离开后,广州各项建设,几乎全面死火。有些张之洞在任时订购的机器,接任者却不愿付款,张之洞只好用湖北的钱付清尾数,然后把机器运去湖北。广州机器织布官局、广州铁厂的命运,都是如此。虽然有人继续为建自来水厂,奔走倡议,但都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官府回应。
何献墀的自来水计划落空,几年后,广州爆发了史上罕见的鼠疫大流行,死亡人数十万有奇。面对这种恐怖情景,人们不禁又想起了何献墀,如果当初就有清洁的饮用水,广州疫情还会如此猖獗吗?
光绪二十九年(1903),朝廷派岑春煊为两广总督。岑春煊,字云阶,号炯堂老人,广西西林人。在康、梁倡言变法时,曾上书朝廷,慷慨支持,塑造了一个激进的维新派形象,被擢为广东布政使。但戊戌变法失败后,维新派纷纷落难,他也被朝廷冷处理,调到土瘠民贫的甘肃。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陷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两宫蒙尘,逃难西北,岑春煊亲率大军护驾,改变了太后对他的印象,从此仕途顺风顺水,官拜陕西巡抚、山西巡抚、四川总督。
岑春煊到广州时,大鼠疫余波未尽,人人谈疫色变,省城的卫生状况,愈发引人焦虑。岑春煊重提自来水计划,并警告:“省城近年鼠疫盛行,春夏之交,死亡枕籍,天灾之酷,惨不可言,虽致疫不止一端,而大端由于饮水之不洁。欲消瘴戾,宜讲卫生,此省城自来水之不能不急办也。”
自来水的另一个好处,是发生火灾时,可以引水扑救。因此,无论从卫生,还是防火两方面考虑,兴办自来水,都是急如星火的事情。经岑春煊反复呼吁,增埗建水厂的计划,被重新讨论。一位商人向岑春煊提出,由他负责兴建水厂,并在城中和河南铺设水管,条件是由他承包七十年经营权,水费由2元至1毫,分为五等。同时承诺如果遇到火灾,居民用于扑救的自来水,可以免费。但岑春煊不愿水厂完全商办,必须有官股加入。他否决了这位商人的提议,另外提出官督商办的办法,官商各出一半投资,商股来自广州与上海商人。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广州成立“广东省河自来水有限公司”,在谷埠(今人民南路西堤一带)购置办公大楼。公司章程上写道:“现在环球各国无人不研究卫生之学。卫生之道,食物最先,而饮水一端,尤为饮食日用不可少之物,于卫生上关系更为重大。”呼吁全体绅商铺户,一律安装水管龙头,避免疾疫传播。
公司聘请从国外归来的工程师关国栋与两位美国工程师、一位德国工程师,共同进行水源勘测和水厂基建的技术设计工作。几经踏查,卒以增埗河为采水点,引小北江水入市。关国栋,字干臣,满姓瓜尔佳氏,广州满洲正黄旗人。幼时入读广州同文馆,学习汉文、英语、数学等课程,光绪二十一年(1895)毕业,以优异成绩,被官派到英国留学,入牛津大学攻读工程技术专业。
正当关国栋日以继夜地为水厂绘制蓝图时,坏消息却不断传来,先是筹资一波三折,商股直到光绪三十二年(1906)才集齐,官股勉强筹得三十万两,缺口还很大;在西场乡征地建厂房时,又遭到村民反对;施工过程也是举步维艰,因为要埋输水管,必须挖开街道,沿街居民群起阻挠,吵架、殴斗,无日无之,有居民威胁要把死蛇烂鳝、臭老鼠丢进输水管;有些离输水管很远的房屋,年久失修,被风刮倒,也算到输水管头上,吵着要水厂赔偿;还有职员贪污、偷工减料等各种问题,都令主事者头痛不已。
社会的每一步前进,都是各种利益激烈、复杂博弈的结果。形形色色的阻力,或来自朝廷和官府,或来自内部,或来自民间,甚至来自那些最可能从近代化得益的人群。
道路虽然曲折坎坷,但水厂还是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九月建成,开始向西关、南关和惠爱街一带供水。那年的重阳,有600多户人家,只要拧开水龙头,晶莹清亮的水便“哗哗”流出来。广州继上海之后,成为全国第二个安装自来水的城市。虽然六口之家每月要收1元水费,每加多一人就加1毫,但人们一旦发现自来水的好处,也就不再骂水厂了,争先恐后都想安装,到年底已增至7500户;商业场所一律安装水表,按表收费;还有一项专门针对贫穷人家的安排,在街口装置公用水龙头,贫户去挑水,每64斤收费1仙。迨至辛亥革命时,已有1.3万户人家在使用自来水了。
由于水压不够,需要在西关地区兴建水塔。西关长寿寺曾被人举报窝藏妇女,被附近民众砸毁,后来,广州绅商希望利用寺庙兴办学校,与寺中的原住户发生冲突,演变为轰动一时的“毁学案”。岑春煊下令拆毁长寿寺,寺地用来建戏院、商铺,水塔亦在这里兴建。
长寿大街的西关水塔
关国栋负责设计,用两年时间,建起了一座巍峨壮观的水塔,工程造价94087两白银,是广州第一座供应自来水的水塔,外壁用钢板焊接而成,塔身高6.71米,内径12.2米,可储存约782立方米水,用钢架把水塔托起,距地面约42.1米,堪称西关的地标性建筑物,广州人习惯把它叫做“西关水塔”。从此,西关地区实现了全面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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