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本公众号作者、我的好朋友莫依慈大姐走了已经一年了,虽然她的文章已不再更新,但至今仍不时有朋友在公众号上、在她的旧文后面留言,追念缅怀,让人感到生命之烛,依然未熄。
谨以此文作为对莫依慈大姐的纪念。
2023年的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冬天来了。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中,这只是无数夏天中的一个,它前面有亿万个夏天,早已流逝,在它后面,还有亿万个夏天,正悄然走来。但就在这个转瞬即逝的夏天,我失去了一位好朋友——莫依慈。
回想起来,我和她认识的时间并不长。2016年我创办了微信公众号“历史现场”,希望为日渐消失的老广州留下一些记忆微痕。不久有一位署名“草翠依慈”的读者,几乎在每篇文章后都有留言,而且大多采用粤语字,词锋尖锐而充满幽默和睿智,对广州市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历史,尤其是街巷风貌、市井生活和民风民俗的变迁,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于是,我试着与她联系,得知她叫莫依慈,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生于广州,现居顺德。她把两本自己编印的作品集《草翠虫鸣》和《虫再鸣》赠给我,扉页上写道:“叶老师惠存。六十几年生活斑驳的我。”
我也把我写的一些书寄给她。于是,一段美好而隽永的文字缘,就像平波缓进的河流,由此徐徐展开。我提出从她的作品中选一些在“历史现场”上发表。她很爽快地答应了。2017年10月31日,《别了,万善堂》与公众号读者见面了。这是她在“历史现场”的第一篇文章。我写了一段开场白:“依慈大姐是老广州,文笔甚佳,市井掌故随手拈来,非常生鬼,非常有广州味,特向各位街坊隆重推介。”我还请她介绍一下自己,她写了下面这段文字,讲述自己的“斑驳”身世:
我是广州第一中学1966年初中毕业生。文革中的逍遥派,1968年11月在工宣队威吓劫持下,去了上山下乡,去番禺大石投亲靠友。受不住农村粗重农活、遍地河涌水网的环境,1971年嫁去南海盐步一个66届石门中学高三毕业生,成立一个知青之家。在1971年至1979年农民生涯中,做农活和工副业活都不入流,后做幼师才开正我个范,成为一个有口碑有用的人。1979年不忍离婚散家回不了城,在当地农转非,继续做私营幼儿园至1987年,期间自编自创许多广府风格的教材童谣,可惜四次搬屋已散失殆尽。1988年至1998年协助丈夫做印刷制版的个体户,同年到大良置业入户顺德退休凑孙至今。2009年至2013年入读大良凤岭老年大学文学班和经络班,奉行终生学习的宗旨,温饱之后,余钱全部买书,囫圇吞枣坚持自学,为人傻得可憎又可爱。
不出所料,依慈的文章引起热烈反响,读者纷纷留言,抒发感想。一位读者写道:“历史并不是历史学家的专利,在大时代过来的你我他都是历史的参与者、见证者。依慈大姐的回忆文章让我感动的恰恰是一个普通广州人的经历,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底层的记忆比庙堂之上的高谈阔论更来得真实,更具历史价值。”说得太好了。这正是我经营这个公众号的初衷,相信也是依慈写文章的初衷,更是众多街坊读者喜爱她的文章的原因。
自从《别了,万善堂》受到街坊们追捧后,依慈的文章一发不可收拾了,在公众号上发表了《知青阿仪的一生》《阿丽,这个女人好凄凉》《三卿本是佳人》《来似漂萍,去如败叶:广州女人梅伯的一生》《打死老婆天》等一系列以广州和南番顺为背景,记述一个个卑微的小人物,挣扎沉浮在生活波涛中的故事,读来有无限苍凉意,令人泫然。
自从有了“历史现场”公众号这方小天地,依慈的文章越写越多,越写越好,不少的文章都是专为公众号而写的。她有着令人惊叹的记忆力,对几十年前的生活细节栩栩如生的描述;顺手拈来民谚俗语,妙语连珠,别开生面的风格;行文一气呵成、绝无斧凿痕迹;处处透出愤世嫉俗而不失悲天悯人的见解与襟怀,这些都构成了她的文章最鲜明的特色。正如一位读者说的:“莫大姐的文章通俗随意,大量广府俚语夹杂其中,读来有种与街坊邻里闲聊的感觉。”把她的文章串联起来,就像一幅20世纪下半叶广州市井、南番顺乡村的风情画,充满了街市味、泥土味,为将来的民俗研究者留下了丰富而翔实的素材。
多年来,我和依慈之间有很多的文字交流,但君子之交淡如水,她没有来广州见我,我也没有去顺德见她。只是逢年过节,她偶尔会寄一些顺德土特产给我,我也回寄一些家乡土产给她,互致问候。有时我去加拿大探亲,她会托我买一些保健品;有时她想写回忆文章,我便尽可能帮她收集一些资料,有一回她说想写写民国元老胡汉民与她家庭的渊源,我便给她寄了一大套胡汉民的资料。但我们却一直不曾相见,虽然广州与顺德近在咫尺。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2020年初新冠病毒疫情席卷全国,让我们蓦然惊觉世事的难测,人生的无常,春去秋来,轮回似电,此生能得几回相见。于是,在相识五年后的2021年11月,我第一次和依慈在顺德大良见面。那时正是疫情猖獗之时,我和几位朋友趁着疫情一个短暂平缓期,到顺德约依慈在一家茶楼饮茶。她和照片上的形象一样,身材微胖,头发梳得平滑顺溜,衣服干净整齐,挎着一只小坤包,慈眉善目,神采奕奕。她很健谈,言辞与文章一样辛辣、幽默。
我们又怎么会想到,第一次的见面,也是今生最后一面?
2022年底我染上了新冠病毒,大病一场。依慈告诉我说,她也染疫了,令她的健康状况大为恶化,她的身体“极不稳定,只脚、胃口、情绪都变成‘三日癫’”。但即使在这种情形下,她仍不失乐观幽默,也从不停止写作。3月她便写了《知青扎根后的失魂生活碎片》一文,并告诉我:“今天是‘阳过’之后才执的笔,老迈年糕加上浑身痛,我知乜三夹底(指用粤语写的文章)都是煲‘三夹底’饭。我怕是视野偏窄,广州及南番顺咁多的扎根知青,我却鲜见有这类回忆文章见面……离开村庄20几30年了,再老下去连这些也会淡忘。于是拼凑一篇,抛砖引玉看有无扎根知青舍不得时光消逝,把知青的岸(戆)居史扎根后的失魂失踞好运或乜大傻卖猪的往事记录下,别留白太多。”这段话让我这个知青出身的同辈人,为之深深一叹。
其实我并不很清楚她的情况到底如何,2023年3月的时候,我问她大良通了地铁没有,想去探望她。她回复我说:“地铁已经在春节期间通到大良,离我最近的‘钟楼公园站’,只与清晖园距800米,从清晖园坐公交到我家才三站。”不过目前她还很难外出,“五一以后可能推得开件‘盖’啦。”我意识到她的健康状况,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差一些,但我仍憧憬着“五·一”节后的相聚。
在这之后,依慈仍不断给公众号写稿,每天都在公众号上留言,这让我对她的健康又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但到4月中旬时,她忽然沉默了,公众号上看不到她的留言,微信上也不再说话。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了。4月22日,我通过微信问她:“近几天很少见你发声,身体还好吧?”她以往都是很快回复的,但这次我等了漫长的六个小时以后,才收到她简单的回复:“有心,目前在医院住院洗肾。”一片阴影骤然笼罩心头。我知道五一节后的聚会,大概要落空了。
四月的潇潇春雨已歇,夏天快来了,这时依慈正以她的衰疲之躯与恶疾顽强对抗,这是一场孤勇者的战斗。5月8日,她告诉我:“今天可站稳,开步行五米,但要拄拐。”5月10日她又留言:“准备出院!”5月11日,刚到家的她就给我留言:“现胃口、尿量正常,思维相当活跃,想写麻风人麻风事。”我劝她“多活动活动,写作别太攰”。但她在5月14日却告诉我:“我已经起好稿,修改后写平板。”这时她出院还不到一周。5月23日她在“历史现场”公众号发表了《病中记起“麻风”旧事》一文。
依慈就是这样一个停不下来的人。
染疫后依慈身体一直恢复不好,精力体力都大不如前,加上其他疾病的侵扰,生命已如风中之烛。我多次劝她注意休息,勿太劳累,也有读者劝她不要再写了。7月的时候,她给我留言说:“三夹底文死撑粤文化,是我晚年唯一嗜好。为粤白话唱的挽歌,恕我不能从命。”8月2日,她强支病体,为公众号写了一篇《鲸事今昔》(8月5日发表时改题为《鲸鱼的悲歌》)。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这竟是她在“历史现场”公众号上的绝笔之作,文中有一句“从生到死亦是一瞬间”的话,是否她已有某种天人的感应?8月19日凌晨,依慈在微信中给我留下最后一句话:“书虫老矣,幸能饭否?”悲乎!
2023年8月25日,依慈走了,在这个夏天的黄昏,她走得如此突然,如此撇脱。那支不知疲倦的笔,终于搁下了,那些喜爱她的人们,再也读不到她妙趣横生的“三夹底文”了。我至今还不时在公众号搜寻她以前的留言,想重温她的音容笑貌,但每次屏幕上总弹出一行字:“近30天内没有相应的留言”,让人看了心如刀剜。如果说有像春蚕一样,为粤文化吐丝至死的人,那就是依慈了。她是否知道,她的离去,留下一个无可填补的空白。
幸得依慈的亲人把她的文章汇编成册,存留于世,这不仅是为了纪念她,也是为了纪念那些慢慢消隐在尘烟中的历史,为了纪念一种我们很熟悉却又渐渐陌生的文化。让我们永远记住,曾经有这么一个人,为了保住我们的文化,以一己微薄之力,与集体遗忘症进行不懈抗争,至死方休,这个人就是依慈。
2023年12月2日
读本号文章,品广州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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