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怒海沉船
大海起风了。
风力逐渐增强,海面上的巨浪,有如一排排山丘,破空而起,直扑向漆黑的云层,骤然迸碎,四散沉落,然后又涌起一排排新的巨浪,仿佛古生代岩浆的喷涌与沉积,地层的挤压与断裂,群山的形成与消失,地球亿万年地质演变的景象,都在刹那间浓缩呈现,天地如此壮阔,如此苍凉。
这是南宋孝宗淳熙十年,公元1183年深秋的南海。
一艘孤独的远洋帆船在海上颠簸着,挣扎着,船头不断翘出水面,又猛然沉入浪谷。这艘船满载着瓷器、铜器和铁器。在狂暴的大海面前,渺小得简直像一片木屑。风猛烈撞击着布帆和利篷,发出火炮般爆响。船工们忙着把桅杆放倒,避免被风吹坏大帆。死灰色的海水夹着豪雨,鼓足劲冲上甲板,直灌入船舱,大有不把它吞没不罢休之势。船工们努力挽救这艘被恶运击中的船,但这是一场力量悬殊、胜负早定的对抗。海水肆无忌惮地钻进每个瓷罐、瓷盆的缝隙,填满每寸空间,把它们变得千钧之重。在狂风与怒涛中,船头每次翘出水面,都比上一次要艰难,每次沉入浪谷,都比上一次要沉得更深。
海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这时船与陆地相隔十几海里,却如隔万重山,北侧是新会、阳江的海岸,附近海域有不少岛屿,这艘船刚从川山群岛边上驶过,但上不去了。所有看似可以救命的陆地与海岛,都消失无踪,只有无边的巨浪,排头打来,折断舵杆,船身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嘎声。船上不时有人被浪卷入海里,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
新会在曹魏黄初三年(222)设县,初名平夷县,西晋咸宁六年(280)更名为新夷县,隋开皇十年(590)设封州和新会县。明弘治十二年(1499),从新会县划出德行都、文章都、平康都等,设立新宁县,即今台山市。清同治朝《广东图说》描述其临海地理环境:“县南海中有上川洲、下川洲,洲中山上产香蜡竹藤,山下有盐田,土人煎盐为业。海船可以寄碇。中为黄麖门、琵琶洲、观鱼洲、平洲,西为南澳洲,又西北为漭洲,地最险阻,夙为盗薮。又西为葛洲山,又西南为大镬、二镬、黄埕、南蓬山。”
阳江是粤西重镇,扼广州通往印度洋航线的要冲,东部、西部和北部群山环抱,南面濒临大海,与海陵岛隔水相望。这一带海域分布着众多岛屿和海湾,有渔村、港口、集市,很适合远洋船只停泊,避风和补给。北津港居漠阳江入海口。清道光朝《阳江县志》记载:“大海在北津外,一望无际,南转而东,可由上下川内外以达广惠潮州;南转而西,可由海陵内外以达高雷琼州,故阳江海防北津为要。”闸坡港在海陵岛上。民国《阳江志》记载:“又有闸坡市,商务为邑中各澳之冠,商里栉比,店铺三百余间。渔船云集,渔船四百余艘。港口面西北方,广五六十丈,深三丈余……形势弯抱,可以避风,盖全邑最良之港湾也。”东平港在东平镇,“常有帆船数百艘湾泊……自新宁大金门上下川等处航海西来,则大澳与此为必经之路”。
由于气候和土质原因,阳江农业并不发达,直到宋代还有很多荒地。两宋时期,盐、酒、茶、矾、铁、煤、香料、宝货等,都曾被列为禁榷。民间虽然可以制盐,但不准随便销售,只准卖给官府,价格、运输、销售,都由官定、官营,盐户难以生存,纷纷逃亡。《宋会要辑稿》记载,南宋淳熙八年(1181),“广西高、雷、廉、化、钦州诸郡,人烟萧条,亭户(制盐户)煎输官已极困悴”。
阳江人以打鱼和海运为业,因此造船业比较发达,能够建造较大型的运输船和渔船。围绕着渔业、海运和造船业,各种织篷、打铁、烧壳灰、刨竹丝、熬桐油、打绳缆、织渔网、搬运、木匠等行业,赖以生存,形成共生关系。也许因为见惯了放洋的海船,这里的男人都怀有一颗海洋之心,向往出门,向往大海。有一首阳江民歌是这么唱的:
十指尖尖斟一杯,
问君过海几时回,
海外野花君莫采,
家中还有一支梅。
北宋朱彧在宣和年间(1119—1125)撰写的《萍洲可谈》描述:“广州自小海至溽洲七百里,溽州有望舶巡检司,谓之一望。稍北又有第二、第三望,过溽洲则沧溟矣。商船去时,至溽洲少需以诀,然后解去,谓之放洋。还至溽洲,则相庆贺,寨兵有酒肉之馈,并防护赴广州。”溽洲在今台山广海镇(宋时属新会县),是从广州赴南洋和印度洋的最后一道门户,海船到这里都会停泊,稍事休整,补充给养,然后重新扬帆。过了溽洲,就是川山群岛,与阳江的南鹏群岛遥遥相望,再往西去,就算真正“放洋”了。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们,谁也无法预测。回航时到达溽洲,意味着最凶险的旅程即将结束,巡检司会安排酒菜,招待船员。大家欢呼雀跃,饮酒庆贺。
但这艘在风暴中挣扎的船,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此时此刻,船上所有人对能否走出风暴,已不抱希望。十几天前,他们还在广州城里,市舶司在海山楼设宴款待纲首和全体水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何等畅快。那是个美好的傍晚,窗外就是珠江,朝朝暮暮,奔流不息,阳光下泛着梦幻般粼粼波光,片片江帆徐徐而过;远处是果林茶园,稻浪翻波,素馨如雪,水乡渔市,万家烟火;近处江边人来人往,有的挑着水桶汲水,有的往船上装货,有的在系缆,有的在扯帆,不知从哪里传来小贩的高声叫卖、工匠的敲敲打打,人群的语笑喧哗;无数不起眼的熟悉景象,诸如街道两旁的鱼栏、桨栏、油栏、咸虾栏、海味栏,空气里的鱼腥味,被夕阳镀上金黄色的成片房顶,依稀可闻的咸水歌声……都是那么和善、宽厚、亲切、安祥,让人感到愉悦而舒坦。
这一切已恍如隔世。本来还有很多路要走,还有很多地方要去,船上还有很多酒没来得及饮,但是遇到了这场风暴,结局遽然提前降临。当海水凶猛地灌进船舱时,他们不禁会想,那些明媚的、安谧的黄昏,是否真的存在过。
船开始往下沉,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了。就好像一个疲倦到极点的人,虽然努力保持清醒,但最终还是合上双眼,沉入梦乡。每年消失在海上的船只太多,埋骨海底的人,来者千千,去者万万。当无边黑暗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他们是否还记得上一次见到琵琶洲岸影、见到坡山翠塔的导航灯光是什么时候?是否还记得出发前拜祭海神的缕缕香火?是否还记得在晨雾中渐行渐远的广州城楼?
再见了,明天的太阳……
再见了,回不去的家乡……
波谲云诡的大海,风暴、洋流、海盗、断粮、断水、疾病、迷航,无数生死关头,在前方排着队等候过海的人,随便一样都足以把他们推入不归路,就像这艘陷在风暴中的船。本来,祖祖辈辈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对潮汐如何变化,什么时候会起风,洋流会流向哪里,应该了然于胸,从海浪的声响、海水颜色的变化,甚至嗅一嗅海风的味道,也可以判断未来的天气是否合适出海。为什么这艘船会被狂风的利爪死死擒住而无法脱身?是火长对天气的误判?是风暴来得太突然?还是有什么让船无法泊岸避风的原因?有些谜团永远解不开,只能叹一声天意从来高难问。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终于疲倦了、退却了。曾经排山倒峡的浪涛,忽然转换表情,变得像白瓷一样纯净,像绸缎一样柔和,在微风中起伏有致,浅唱轻吟。晨曦徐徐增长,如同清澈的溪水,与空气融为一体,和谐一致。大海的盛典已经结束。一望无际的海面,现在连一艘船的影子也没有,只有海鸟在远处飞翔、尖叫。
天空还是那么湛蓝,大海还是那么浩旷,日月星辰,万古常在。但一艘在史籍上找不到任何记载的船,就这么无声无息消失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但偌大一艘船,却没有留下半点雪泥鸿迹。再也没有人记得,它从哪个港口出发?准备到哪里去?船上都有些什么人?有多少人?有逃出生天的吗?甚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过这样一艘船?都无人可以解答。就连他们的妻儿老小,可能也以为他们只是“住蕃”难返,而不是葬身鱼腹,期盼有一天他们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赚得金银成万两,返来起屋兼买田”呢。
然而,他们是回不来了。但也许并未真正消失,哪怕沧海变桑田,他们仍苦守在大海深处,那一缕不散的魂魄,依然希望,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某种机缘巧合的安排下,会有人再次发现他们,找到他们。到那时,他们将大声告诉发现者,他们来过,他们在此。
第一章 魂兮归来
偶然相遇
这是1987年7月的一天,骄阳似火,天空亮得剌眼,镶嵌着几朵凝然不动的云彩。带盐味的海风轻轻吟唱。大海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碧蓝,宛如一片人迹罕至的仙乡。广州救助打捞局穗救207轮,领着一批中国海洋工作者与英国海洋探测打捞公司的人员,正在珠江口以西189千米的阳江东平镇对开海域,展开一趟“寻宝之旅”。
这家英国公司根据历史文献资料,判断荷兰东印度公司商船莱茵堡号,1772年就沉没在这一带海域。据说船上装载着385.5吨锡锭和六箱白银,这是一笔可观的财富。不过,按照中国政府的沉船打捞管理办法,在中国海域内进行沉船勘测和打捞,必须由交通部专业打捞机构负责。南海方面,主要就是广州救助打捞局。于是英国公司与广州救捞局谈判,双方签订了合同,一起打捞莱茵堡号。
当轮船经过江门川山群岛和阳江南鹏群岛时,可以看到海上屹立着大小两巨石,大者名大帆石(又称东帆),小者名小帆石(又称帆仔),远望像两张吃满了风的船帆。这个标志太明显了。英国人兴奋地嚷着:“到了,应该是这里!”
中英联合探测队在附近小岛架设定位仪,划分测量区域,建立探测坐标,然后利用侧扫声呐、金属探测仪等设备,对距离大小帆石约1500米处的海底,进行反复搜寻,但就是没有莱茵堡号沉船的踪影。半个月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
这个结果有点令人沮丧。直到20多天后,侧扫声呐收到的返回声波显示,在海底24米深处,发现一个体积不大的凸起物,有可能是一艘沉船。这个位置的西北方是南鹏岛、黄程(埕)山、二镬岛和大镬岛;距离台山上川岛9海里、距离阳江东平镇15海里,距离海陵岛38海里,靠近外海海域,属台山管辖。
英方人员对此不以为然,认为凸起物太小,不会是莱茵堡号,不要为此浪费时间。但中方的现场总指挥坚持要看个究竟。这时拖船已驶离了那个发现凸起物的位置,总指挥要求把船倒回去,派潜水员下海。
究竟是什么令中方人员如此执着?既然英方人员已判断不是他们要寻找的沉船,为什么中方还要坚持?仅仅是无缘由的灵光一闪?还是冥冥中听到了某种召唤?事后也曾有人这样问中方人员,但谁也解释不清。
这天大海风平浪静。人们站立在甲板上,等候潜水员回来。放眼四顾,除了千重波澜,大海空无一物,长天澄净透明。但海底却恰恰相反,潜水员在潜到10米之前,能见度还有5米,海里鱼儿成群,黄立鲳、黄鸡、大沙尖、黑鲷、白鲳、海蛇、石九公、唱歌婆、哨牙妹、梭罗,凡叫得出名的,仿佛都聚到这里了,畅快地你追我逐,构成一幅五光十色的海底世界图画。但愈往下潜,海水愈浑浊,布满泥沙和海洋生物形成的悬浮物,能见度极低,下潜到18米深度时,已经是一片混沌,能见度接近于零了。
在大海里,每下沉10米就增加一个大气压力。空气压力高于正常气压时,人体血液和组织中的氮就会高度浓缩;当压力快速减低时,人体器官和血管中的氮就会产生毒性作用,令潜水者骤然死亡。因此,如果是不减压潜水,潜水员一次停留时间,大概只能坚持25到35分钟之间。
不久潜水员返回水面了,报告说凸起物是一块严重胶结的物体,大约两米长,判断不出其性质,所以抠了一块带回来。大家仔细辨认,觉得是一块加工过的朽木,更加证明是一艘沉船。但它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是古代的还是近现代的?有没有打捞价值?这些都不得而知,于是决定用抓斗捞些东西上来看看。
成吨重的抓斗沉入海底,挖出了一斗烂泥。人们用水枪冲开泥沙,一截木头出现了,好像是船的桅杆,还有大量碎瓷片,可能是被抓斗挤压烂的,颇为可惜。其中一件瓷器抹去泥污后,底部露出“郑知客”三字,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时,有东西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眼尖的人把它捡起来,看似一条长长的金属链子。后面还有一段埋在烂泥里。于是小心翼翼再拉出一点,后面还有;再拉出一点,后面还有;再拉出一点……最后竟拉出一条172厘米长的金链子。人们喜出望外。“是项链吗?”“像是腰带喔。”“中国人没有系这么长的金腰带,应该是外国人的。”大家议论纷纷。这条长得惊人的金链子,后来被证实是沉船上最重要的文物之一。它的造型风格不像是中国的,更像是东南亚、南亚,或者是西亚的。虽然大家对此也没有太多研究,只能留待专家去判断,但这个发现,让人们的精神大大振奋,因为预感到还有更多宝贝在海底。
由于没有专业水下考古人员在场,人们从烂泥中只挑选了247件比较完好的文物,包括大金链子,还有一些瓷器、铜器、锡器、铁器、银锭、铜钱等,其他碎瓷片则重新倾倒回海里。这个举动后来让人们后悔不已,那些差点就要重见天日的物品,又沉回到漆黑荒凉的海底去了。
有幸被相中而保留下来的物品,被送到广东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广东省博物馆的专家,从各地赶来“会诊”。经初步鉴定,这些瓷器都是宋代的,来路复杂,有福建德化窑、晋江磁灶窑、浙江龙泉窑和江西景德镇窑,但没有官窑的瓷器。由此推断,沉船应该是南宋或元初的一艘民间商船,但准确年份,暂时还无法断定,姑且称为“川山群岛海域宋元沉船”。
英国公司希望用抓斗再多捞些东西上来,但中方反对,因为这样可能会对沉船造成毁灭性破坏。这次中英合作,合同规定只仅限于打捞莱茵堡号,既然这艘沉船不是莱茵堡号,英方就不应参与,中方决定所有工作船与人员撤回广州。英方心有不甘,继续自筹资金,租用广州打捞局船只,进行海底搜寻,但在下川岛附近转悠了两年,还是毫无头绪,最后资金耗尽,不得不黯然离去。(未完待续)
“利篷”是用竹编织成的船帆。
“琵琶洲”即今广州琶洲,古时海舶自狮子洋入,见琶洲即知已到广州。
“翠塔”即广州怀圣寺光塔,塔顶夜燃灯火为船导航。
“住蕃”指过洋的华人长住外国,即早期“华侨”。
目录
序章 怒海沉船
第一章 魂兮归来
第一节 偶然相遇
第二节 海底的呼唤
第三节 十里银滩水晶宫
第四节 重睹天日
第五节 入宫与试掘
第六节 步步深入见真容
第二章 梦萦丝路
第一节 千年的风帆
第二节 大唐蕃汉万家
第三节 两宋唯广最盛
第四节 船上的日子
第五节 恰有一万青铜钱
第六节 白银与黄金
第七节 穿金戴银的人
第八节 丝绸是永恒传奇
第三章 器物之光
第一节 名瓷初闪耀
第二节 世界为之陶醉
第三节 一瓯春雪
第四节 看不尽的缤纷
第五节 漆器震撼
第六节 罐中乾坤大
第四章 千古船说
第一节 是广船还是福船
第二节 问君何处来
第三节 海上生死劫
第四节 希望在民间
第五节 越洋过海中国风
第六节 芳香流韵长存
终章 帆正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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