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介绍信

美体   生活   2023-05-11 17:04   江西  

春光易逝。转眼已是2023年的五月。

都说五月是红五月,这也让耋耄之年的我,不禁回想起两位当年最亲密的挚友。如今,一位远在天之涯、海之角,另一位更是踪迹全无,怎不教人感慨唏嘘。

天林是诸暨人,是我初中和高中同窗了六年的同学;铭是磐安人,我高中同学,我们小名都叫“寿头”,常一见面就“寿头”“寿头”地叫彼此,看到别人诧异的样子,我们只能哈哈大笑

我们仨都在稽山中学读书,这是S县城历史最悠久的一所学校。2022年是稽山中学成立90周年纪念日,可惜我们仨都没有参加。


铭和我是被保送进稽山读高中的优秀学生。尽管很多同学都能顺利考进高中,但国家在1956年掀起“向科学进军”的号召,我们两个“寿头”是被学校敲锣打鼓将大红《喜报》送到家的,颇有“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豪壮和爽气。

可惜,“反右”之风渐渐蔓延,我们仨由于出生不好、都被剥夺了参加高考的资格。终于,天林和我相约,想去江西上饶读武夷山劳动大学。我家一贫如洗,一分钱都掏不出来,而天林的大哥在内蒙古铁路局当工程师,家境好,他二话不说地包下所有路费。

1959年冬,我们进了劳动大学。

但很快我们发现,这所学校的同学很多连初中、甚至小学也没读过。见我们心有不甘,一位好心的教员给我们出主意,说梅岭还有个江西共产主义大学总校,也就是现在江西农业大学前身。于是我们又寻过去。

无奈的是,共产主义大学天天只让学生们烧砖烧瓦,从来没有上过一堂课。

一天课余,我和天林去南昌城逛。正在路上走着,居然一头撞见个人,正是铭。原来他哥哥在绳金塔一家米粉店当小工,他之前就跑出来投奔了哥哥。

听说我们烧砖瓦的遭遇,铭自告奋勇地说:“明天你们还是照常去参加劳动,再想办法找机会逃跑;我趁宿舍没人,帮你们把行李拿出来。”

于是,比我年长5岁的铭硬是挑着两个破行李箱,沿着铁路线走了20多公里,和我们在绳金塔汇合。

三人终于结了伴,挤在他哥哥的小平房里。小平房的屋顶是漏的,下起雨来只能撑起伞。

书是读不成了,要紧的得找事做。我们先后去东乡、柘林水库等处找活儿干,终于还是坐火车到了九江。我们见路边有个刚装修好、还没开张的小酒店,看看还算干净,更为了省钱,三人直接就横躺在了酒店的大桌子上睡觉。

也许是太累了,我们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时才发现,身上的钱被偷了个精光。没办法,我们只能把仅剩的几张8分钱邮票卖掉,打算坐火车再回南昌。可钱不够,只能坐到德安站,三个人就乖乖在德安下了车,没一个人想到逃票挨到南昌再说。

——都是可怜的乖孩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到德安正遇倾盆大雨,三只“落汤鸡”期期艾艾挤在一处屋檐下,又渴又饿,用仅剩的几分钱买了三块看起来白乎乎的“脚板萝卜”,觉得很值,或许还能当顿饱。可送进嘴里才都咧了嘴,妈妈呀,咸得咧,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咸。

恰在这时,旁边走过来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他也正在檐下躲雨,听了我们叨念的遭遇生出几分同情。他是上海知青,在县政府工作,我们既是高中生,他可以想办法介绍去农机厂找事做。

我们简直有绝处逢生的喜悦,果然顺利了农机厂。

但在农机厂能干什么呢?1960年春,我们打听到江西医学院在招春季班,于是蠢蠢欲动,还是想去上学。但上学报名需要开《介绍信》,农机厂却又不可能介绍我们去读书。

还是铭有主意。他的堂哥在诸暨人民公社当文书,于是他写了信去,希望请他开介绍信来。

信发出去后,一直等了半个多月。铭于是赶紧又写了一封信去问,等收到堂哥来信,说“介绍信早以挂号信方式寄出”。我们又急急去厂政工组问询,这一问却引出“东窗事发”。

原来,厂里早就收到了挂号信,居然是那三个刚进厂的高中生的,这很可怀疑。终于拆开来一看,竟是三份空白介绍信,这还了得!介绍信在当时分量很重,更不要说是空白介绍信。


厂里于是做出一系列雷霆手段:首先以农机厂的名义致电诸暨人民公社,要求严正纪律,对开具空白介绍信的文书予以开除查办。

我们仨自然也没脸呆在厂里,于是提出来想走,要拿回户口。但不行,农机厂派出了专人去绍兴调查:天林和铭都是地主家庭,坚决不能放人;我是右派家庭,可以放。

终于,我们三个人自此分道扬镳。

铭还是老办法,放弃户口逃跑,最后混在八一桥头民政局的一处收容所里。那里当时收容有近百名困顿人口,铭凭借良好的学识和俊朗的外貌,还成为了管理人员,此后进了民政局床单厂,退休时是床单厂劳资科科长,如今定居海南,与女儿住在一起。

天林是老实人,两年后才逃到了福建,当了一名养路工。

我拿了户口回南昌,却依然找不到事做。正打算最后去逛逛万寿宫再回绍兴,却一头撞见“宝庆银楼”上的一块横匾,上面写着“江西省广播电台服务部”。

读高中时,我有个同学哥哥是部队通讯兵,平日里他常讲些无线电的故事,说人看不见的东西、无线电却能找到,神乎其神。所以当我看到“广播电台”四字时就想,这不就是无线电吗!于是神使鬼差地走了进去,抱着一线希望找到办公室。主任听说我高中毕业,看人长得也挺机灵,就答应让我留下来试试。

万寿宫——这可真真正正是我的福地呀,第一次去就获得了人生如此奇妙的转机,简直是我做梦也不敢梦到的地方。

当时广播电台台长赵中比较能接受新鲜事物,倡导省广播事业管理局和省科院应用物理研究所合作,共同成立一个专门研究开发半导体的科研所。由于我的数理化基础比较好,在主任的推荐下,被派到这个科研所实习。

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科研所同事们居然研制出了当时极其稀缺的半导体晶体三极管。但正当一帮知识分子其乐融融时,三年自然灾害降临了。国民经济大调整,科研所被迫撤销。

科研所撤销了,所幸我的努力和成绩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肯定,遂成为省电台的一名正式员工,被分配到省广播器材厂即省电台服务部上班。而这里,正是我初次“应聘”的宝庆银楼。


进服务部工作后,有一次天林曾来找过我,可我却丝毫想不出办法来。一来自己保守右派家庭的“秘密”,平时很少跟同事多交往,更不敢提及老家的人或事;二来我是外乡人,在单位本是无亲无故,别人若找我帮忙修个收音机什么的,我一定满口答应下来、花功夫努力修好,却从不麻烦别人,又怎么可能贸然向领导和同事开口说这事。

多年后,我特意到诸暨老家去打听天林和他的家人,无奈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个名字。

杨柳春风今夜闲,一杯浊酒问青天;

为何花有重开日,人却从无再少年。


天地大美越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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