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传》阅读笔记17

美体   2024-11-08 22:09   江西  

第38章 《若纳斯》

最初,加缪对萨特和波伏娃的友谊无疑是真诚的,波伏娃曾说“《战斗报》善意地批评我们写的和说的一切”,加缪负责伽利玛出版社的“希望”丛书,也出版萨特派作家的作品,但他认为通过与萨特派的讨论,他们也许最终会认识错误。

两位作家意识形态上的对立逐年加剧。加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醒世作家;而萨特试图抛弃理想主义,生活在历史中。由于思想上倾向于马克思主义,萨特相信社会主义,希望同共产主义者结盟;加缪则捍卫资产阶级的价值观。萨特倾向于苏联,加缪却痛恨这个国家,尽管他也不喜欢美国。

两派的朋友们也看不出加缪和萨特及其同伴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他们的友情产生于民族解放运动高涨之际,不可能持续。加缪真正的朋友是北非人。萨特同他的朋友曾经欣赏《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话》中黯然的悲观主义,但当他们后来发现加缪的现实主义和乐观主义倾向时,兴趣就陡然消失了。一位评论家回忆,“无论是思想上还是写作上,他们从未站在一起。只有通过1952年轰动一时的决裂,当事人才幡然醒悟。

苏联劳改营
德国纳粹集中营可谓是臭名昭著,不过比纳粹集中营更加庞大、更加系统化的古拉格群岛则鲜有人知。直到197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仁尼琴的长篇纪实小说《古拉格群岛》问世以后,这个黑暗且阴森的地方才逐渐为世人所知。
劳动营:1918年,当时的苏维埃政权为了镇压反对派和政治异见者而建立了“劳动营”,列宁同志坚信,那些反对苏维埃的人只要经过劳动改造、就可以理解他们的苦心和理想。因此,列宁时期的劳动营只关押政治犯和反对派人士,目的是通过劳动和教育改造这些人。
劳改营:到大林上台后,劳动营成了他最常用的一种惩罚机构。1923年,斯大林将“劳动营”改名为“劳改营”,并开始将其他类型的罪犯关押进去,如政治异见人士、犯罪分子和其他不符合政府意愿的人
劳改营规模非常庞大,整个苏联有 100 多个这样的营地,斯大林时期至少有180万人被关押在劳改营中,而有些历史学家估计这一数字可能高达2000万人。至于劳改营的位置,主要是荒无人烟常年被冰雪覆盖的西伯利亚,寸草不生、鸟不拉屎的中亚荒漠等苦寒之地。
由于大量的人被关押在劳改营中,导致劳动力短缺,生产力下降,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苏联的经济发展,也对苏联政治体制的影响非常深远,这种专制的政治氛围使得苏联无法实现真正的民主和法治,也被视为苏联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
到1956年斯大林去世后,苏联领导层开始逐步废除劳改营制度。

1946年之前,加缪像大多数人一样对苏联的罪行一无所知,但转变在悄悄发生。他开始觉得“历史之外还存在着别的东西,比如单纯的幸福、人的激情和自然的魅力”。萨特不以为然,反驳“只存在历史,什么都离不开政治”。就在这一年,他与萨特第一次发生意见不合。在《战斗报》上,加缪发表文章《既不当牺牲品,也不做刽子手》,萨特的追随者庞蒂发文反击,把加缪称作“革命的叛徒”,在一次圈子聚会中,加缪摔门离开。这场争执持续了6个月,波伏娃后在著作《东西的力量》中公开支持庞蒂。 

1947年,投奔西方的苏联官员拉夫琴科《我选择了自由》,讲述苏联劳改营中的血腥故事,波伏娃指责其“没说实话,唯利是图”;法共报刊《法国信札》痛斥这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导演的骗局”;萨特的反法西斯朋友提议详细调查古拉格集中营,萨特当即与其绝交,并说,“谈论集中营的事并非我们的责任”......

这一切令加缪心痛,他认为反抗是一种以混乱的方式寻求秩序的悖论,原则在于“正义”,任何反抗压迫的行动,不能沦为新的压迫,“如今真相大白,我们必须把某种东西如其所是地称为‘集中营’,即便它发生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本不该再一次如此彬彬有礼。——当加缪把这些话写进《反抗者》后,他成了众矢之的。他的哲学老师·格勒尼埃在读了这本书的片段后,对他说:“这下你要四面树敌了。”这本书成了加缪与萨特决裂的导火索,萨特称人道主义和非暴力“荒唐又虚伪”。


1952年7月,在苏联恐怖统治的巅峰时期,斯大林生命的最后时刻,萨特在《现代》发表了一篇社论《共产主义与和平》,表明他置身共产主义阵营。萨特的朋友们认为,萨特与加缪的摩擦不可避免,即使加缪没有写《反抗者》。

在萨特的剧作《魔鬼与上帝》创作时期,两人的关系确实一度接近,他们也发表了对尼采的评论,即使他们并不真正欣赏。但这一友谊脆弱的恢复并未持续下去,加缪抓住一切机会批评萨特对专制的宽容态度,而萨特当然认为加缪错了。

毋庸置疑,加缪将萨特看作资产阶级中的斯大林分子,一个滑稽人物、一位朋友。萨特一贯生活安逸,从幼年起从未缺过钱,即使到了成年,他还可以指望母亲替他还清所欠税款,这就好像他可以允许自己变得比无产者更像无产者。

我们见面已经少得多了,而且最近几年我们每次见面,他总斥责我,说我做了这个、讲了那个,我写的东西他不满意。这种情形还没有达到不和的程度,但已变得不那么令人愉快。加缪变了很多。起初,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大作家,是个诙谐的人,我们在一起很开心。他说粗话,我也如此,我们讲一大堆脏话,他妻子和波伏娃佯装惊讶。在两三年时间里,我同他的关系确实很好。但在思想方面,我们没能深入探讨,因为他立刻感到害怕。事实上,他有点阿尔及尔的流氓腔,很无赖,很滑稽。但很可能是最后这一点,令他成为我的一个好朋友。”萨特在《境况种种第十集——政治类个人自传》中这样写道。

朋友试图安慰加缪,说《现代》正在成为共产主义刊物,他不该认为这是对他个人的打击。加缪认为他写给《现代》的那封信只属于哲学范畴的论争,因为他看重萨特热情的友谊,但让松的批评如此强烈,甚至对他进行人身攻击。还有人认为断交是萨特的一种策略,因为他有意成为共产党的哲学家,为实现这一雄心,需要与加缪拉开距离。

此后,加缪几乎与知识分子圈子决裂,“一个不光彩时代的最高贵见证人”,美国学者托尼·朱特在其关于战后法国知识界道德状况研究一书《未竟的往昔》中谈到,只有加缪在统一口径的文人共和国里,填补了道德空白,“流血的总是他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的某些思想家会如此随意地谈论所有事情,而加缪领先于他的时代差不多四分之一个世纪。”

萨特终身没有改变对共产主义的信念,在上世纪70年代的采访中,他仍为苏联辩护,“一个革命的政权必须摆脱一些威胁到它的人,除了死亡,我看不到其他处理方式。仅仅是监禁的话,就意味着会有出狱的这天。”


谁都无法安慰加缪,几年间他始终难以释怀,就像钢针留在了体内,创伤不断折磨他,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未发表的日记充满对《现代》这场论战苦涩的思考。

梅内特里耶医生给让松和加缪都治过结核病,他告诉加缪,让松想为自己的猛烈批评道歉,他们可以利用他的诊所见面。“同这个混蛋见面?没门!”最令人费解的是,让松从未与加缪见过面。

《现代》事件过了很久之后,一天,让松同妻子坐在酒吧里,手指着一个面熟的人却迟迟叫不出名字。“你开什么玩笑,”妻子说,“那不是加缪么!”还有一回伽利玛出版社开鸡尾酒会,他恰好与加缪背靠背站着。他俩转过身,互相打量一会儿,仅此而已。


加缪第一次构思了后来发表在《流放与国王》中的短篇小说,讲述固守阵地的画家功成名就之后,被巴黎生活摧毁的故事,这就是后来的《若纳斯》。同《堕落》一起,《若纳斯》构成了加缪成熟时期写下的最具代表性的自传体作品:

所有人都与我作对,想要毁灭我,他们一刻不停地向我索取,却从来不向我施以援手、帮助我、爱我,从来不会因为我是我而爱我,不会为了让我继续保持自我而爱我......他们以为我的精力是无穷尽的,非得要我把自己的精力分出一部分给他们,让他们活得更久似的——但我已经把所有的力气,都投入了让人精疲力竭的创作激情中。除此之外,我是所有人中最贫苦的一无所有者。
......
我的确是在尝试安排自己的活动,通过安排时间、日程和提高效率,增加我的力量,扩大我的“影响”。一封信会带来另外三封,一个人会引来十个人,每本书的发表会招来一百封来信和二十个通信者。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就得工作,就有我热爱的和需要我的人。生活在继续,而我呢,某些清晨,噪音吵得我心烦意乱,没完没了的工作使我心灰意冷,还为搅得报界不得安生的这个疯狂世界而苦恼,最终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令大家失望。此时此刻,我只想坐下来,坐等夜晚的到来。我有这样的欲望,有时我会让步。

在最后发表的《若纳斯》中,画家“相信自己的天命”,他35岁取得了成功,同妻子蛰居在老城区一栋18世纪的狭小旧楼里,文中的描述就是加缪曾经塞吉耶街的家;若纳斯的艺术成就使他经常受访、应接不暇,作画越来越少。当声誉减弱时,评论文章称他的作品过时了,画廊减少了他的薪水:

他思考绘画,考虑他的志向......在另一件房间里,拉托看着画布,画布是全白的,正中央,若纳斯用很小的字体,只写了一个依稀可辨的词,但这个词我们不知该认作“孤独”还是“团结一致”

加缪还写了一篇有关囚禁中的奥斯卡·王尔德的随笔,王尔德从那时起同狱友们打成一片,不再理睬社交界;加缪的《被囚禁的艺术家》隐喻他当时的思想状态。


附:

《被囚禁的艺术家》|加缪 


就是在王尔德写他的《惨痛的呼声》和《累丁狱中之歌》时,他便以自己的生活证明了,最大的聪明才智以及最辉煌的天才,都不足以成就一个创造者。但他却置其他于不顾,醉心当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作为把艺术视为自己惟一上帝的王尔德,是不会想到他的这位上帝不成全他这一愿望的。他始终坚持认为客观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世俗世界,一个是艺术世界。世俗世界单调枯燥地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而艺术世界则是独立而超群的,于是他便转身过来对现实世界背向而立,一心想生活在自认为灿烂辉煌的、理想的美的世界之中。于是他又下大力气想把自己的生活改造成艺术世界,努力使自己生活在那种协调、精美的艺术世界之中

没有任何人在对艺术的狂热追求中比他走得更远,也没有任何人在这个时代中比他更不像艺术家。他以美来蔑视世界,而他自己呢,倘若以真正的艺术来衡量,却几乎什么也算不上。他当时的作品就如同那个道林·格雷的画像一样,它被以惊人的速度,匆匆画就,搞得满脸皱纹、苍老不堪,而其原型却年轻而漂亮。他想把生活搞成一个伟大的杰作,他的评价也正如他在《惨痛的呼声》开头部分所描绘的那样,按他的说法,他要把自己的个性注入生活,把自己的才华贯穿进他的作品中。这话说得非常堂皇,并得到纪德的称赞,而且还广为宣传。但这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对于生活和作品,只有同一个个性或者同一个才华也就够了。可以肯定地说,才华绝不仅只产生一种人工创造的作品,却与轻佻浮华的生活毫无关系,每天在豪华的饭店吃夜宵,同才华毫无关系,甚至也不一定就是贵族,只要有钱就行了。纪德把王尔德描写得像一个亚洲的酒鬼,一个美男子,一位罗马皇帝。“他光彩照人,”他说,这倒是可能。但王尔德在监狱中是怎样说的呢?他说:“最大的缺陷乃是浅薄。”

王尔德在被判刑前世否想过世界上有监狱,就很值得怀疑。如果想过,那也是在内心中认为监狱并非为像他那样的人而设。他甚至还认为,司法机关除了为他服务之外就没有别的作用了。因为他是位享有特权的人。谁知事情竟怪到法庭却把他给判了刑。他原想让法律为自己所用,结果却适得其反。自那时起,他才晓得世界上有监狱一事。在此之前他是想不到这的,因为豪华饭店里温暖又舒适。

尽管他非常欣赏莎士比亚,莎翁曾把那么多的王公大臣们送进牢房,但我们也可以说,他虽然欣赏莎士比亚,却没有懂得莎士比亚,因为在他所有的思想和行动中,都与监狱中的平民无缘。如果艺术是他惟一的信仰的话,那他也是一位艺术上的伪君子。并非是王尔德没有这种心,他应该能证明这一点。但他缺乏的是想象,其他人在他眼里从来都只是观众,而不是演员。作为一个真正的纨绔子弟,他太过于哗众取众,太醉心于引人注目了,但他自己却没有被任何一种现实、甚或某种幸福所打动过。他惟一的幸福,就是在时装店穿衣打扮。他在《惨痛的呼声》中说:“我的错误就在于只逗留在花园大树下朝阳的那一面,而另一面,由于树阴和阴暗,我就躲开它。”

但突然间太阳暗淡了,在他引起的那桩案件中,法庭对他判了刑。他生活在其中的那个卑鄙世界突然向他展现出自己的真面目,原来是一群争名夺利之徒,于是这些人便怀着卑鄙无耻的目的公开干起了卑鄙无耻的勾当。对此无须更多了解还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这位身穿囚服,像奴隶般的囚犯,在牢房里便开始觉醒了。有谁来拉他一把?如果光明灿烂的生活是惟一的现实的话,那么正是这个现实,它身穿常人的服装把他投入了牢房。如果人们只能在树林中朝阳的一面活着的话,那么王尔德就应该死在他感到厌恶的腐朽发臭的阴暗面。但人并非为了死而生,所以人也就比黑夜伟大。王尔德选择了生,尽管在痛苦中而生,那是因为他在痛苦中发现了继续生存的道理,在很久以后他对纪德说:“您知道吗?我之所以没有自杀,是出于怜悯。”只有怜悯之心才能打动生活在痛苦中的人,只有它才不是从特权中向他走来,它来自和他也同样痛苦的人那里。

在苦役犯人监狱的院子里,有一个陌生的犯人,一直未同王尔德讲过话。一天,此人走在王尔德的身后突然向他开口了,只听他低声说道:“奥斯卡·王尔德,我同情您,因为您应该感到比我们更苦些。”王尔德莫名其妙,便对他说,并非如此,在这种地方,所有的人都一样苦。

在这一瞬间,我认为王尔德已经找到了他从前从未经验过的那种幸福感,难道我想错了吗?他的孤独感可能会消失。一位正在服苦役的大贵人,对自己是否已然醒来还是仍在做着可怕的梦尚不敢肯定的时候,便突然间走进了一个光明的所在,并把从前的一切事情都重新摆在了他的面前,此时他感到的不是一般的耻辱,乃是一种使人感到难熬的耻辱,乃是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因犯罪而被审判、被判刑,在参加烛光晚会前便被投入监狱的一种尖刻的羞耻感。他明白,他的兄弟们并非是生活在花花世界里的人,而是那些在监狱大院里放风的犯人,他们一边走动,一边嘴里不知在嘟囔着什么。这一位也一样,他甚至还能清晨同大家一样,在监狱的走廊里迈着蹒跚的步伐对王尔德的《累丁狱中之歌》参与某些意见。这时他写给原来那些浅薄轻浮的朋友们的信中说道:“没有任何一个不幸的人和我一起被关在这种悲惨的地方,在这里,同生命的奥秘只有象征性的联系。”

但同时,他却发现了艺术的奥秘。有一天,王尔德被他苦主的一位代理人、一位衣冠楚楚的人士带上破产法庭,他被绑着双手,由两名法警挟持着,就在这一天,他见到了一位老朋友,只见此人在众多的冷眼旁观并面带嘲笑的人们中,庄重地举起帽子,向这位不幸者致意。就在这一天,他懂得了并且写道,这个很不显眼的动作为他“开启了所有怜悯的井泉”。就在这时,他能够理解莎士比亚了,他懂得了那个从前他读得很多却并不理解的人,他也便在这时才能写出一本好书,这本好书的诞生,得力于一个人的痛苦经历。在《惨痛的呼声》中,从他的第一句话开始,便是掷地有声的语言,便是王尔德过去曾经寻找过却从未找到的语言,与此同时,他前期作品所构筑的脆弱而辉煌的大厦,便轰然倒塌了。就其主旨而言,《惨痛的呼声》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忏悔,他坦率地承认,他在生活道路上所走的歪路,并没有在艺术道路上走得远,他愿意以此来重建自己的生活。

王尔德承认,为了使艺术同痛苦分离,他自己斩断了艺术的一枝根须。为了真正地为美服务,他愿意把美置于世界之上,但穿的却是苦役犯人的劳动服,并承认他已在人类的共性之下重新装点了他的艺术。因为这种艺术已不能为被剥夺了一切的人带来任何好处。在《道林·格雷的画像》那里找不到任何一点一个苦役犯人心里应有的反应,倒是在《李尔王》或是《战争与和平》中,能够看到一种被在低矮的茅屋里哭泣或反抗的人们所认可的那种痛苦和幸福。当王尔德用他那双直到那时为止,除了捧过名贵的鲜花外没有干过任何活计并保护得很好的的手打扫他牢房的地板时,从他写过的东西中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帮他的忙,而他以其天才写出来的为不幸者们的痛苦的呼喊声,却拯救了他的灵魂。此外,他那些华丽的辞藻,那些奇妙的童话,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但俄狄浦斯在危急情况下,那几句赞扬人间秩序的话却能够做到。因此,索弗科勒是一个创造者,而王尔德却不是。他天才的最高体现,也只不过是他创作了在众人眼中、也是在他自己眼中最为悲惨的为那个苦役犯人争荣誉的作品。如果不是为了赋予痛苦某种意义的话,那么创作这样的作品有什么意义?难道说仅只是为了表明这种痛苦是不可接受的吗?美,便在这非正义和邪恶的残杀中显现了。

于是,艺术的最终目的乃是为了否定判决,否定一切指控,为一切作辩护。为生命和人作辩护,但这一切并不是美,只有基于真实才是美。任何一部伟大的天才作品都不是建立在仇恨和蔑视的基础之上。真正的创造者,无论在其心灵的某一点上或其历史的某一阶段上有什么不平,其最终都应该是以消除仇视为最终归宿。这样,他便达到了一个共同的标准。

有哪些艺术家,他们会拒绝站在一个社会地位低下的人那边?只有这种所谓的“低下”,才能够赋予他们真正的才能,倘若没有这一点,他们便不可能达到这个标准。同样,倘若没有这一点,他们便只能在这个共同的标准之下,成为这个标准的奴隶,尽管他们并不想那样。不错,也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相信,只要能达到这个标准,便能够施展其创作才能,而且也确实达到了这个标准,但他们能永远坚持下去吗?这种热情可以弥补自己的不足,但艺术如果排斥世俗世界的真理,便会失去其生命力。但这种生命力虽然对他十分必要,却还不够。

如果艺术家不排斥现实,那他就应该为这个现实做出更高的评价。但如果你决心对这个现实不予理睬,你怎么还能为它做出正确的评价?当然如果你甘心做它的奴隶,又怎能改变这个现实?当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观念相遇时,就像伦勃朗画里的光线和阴影一样,既沉静又特别,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住自己的才能。

因此,当精疲力竭的王尔德走出监狱时,他已无力顾及其他,便写了那部了不起的《累丁狱中之歌》,又重新使他的呼声响了起来,这种呼声在一天早晨突然响起,并代替了累丁狱每个牢房里犯人发出的、被达官贵人们压制下去的呼声。这时,在世界上惟一还能使他关心的事,便是他狱中共同患难的兄弟们,以及他们当中那位以有伤风化被定罪的那个人。在《惨痛的呼声》最后那些句子里,王尔德信誓旦旦地表示,自那以后,他把艺术和痛苦视为一体。他的《累丁狱中之歌》由雅克·布尔译成法文,译文漂亮又富有感情。这部著作应该依然信守着这一诺言,于是便沿着这条令人惊异的路线走了下去。并把他从沙龙艺术(在这个沙龙中,其他人都听他自己的呼声)引向监狱艺术,在这里,每个牢房的犯人都发出共同的苦闷的呼声,这呼声是对着他而发的。

于是,随着盲目地认定任何生活都伴随着痛苦这一看法,可能又开始了另一种狂热。但这时的王尔德,除了偏爱和赞扬之外,已没有了什么,这是他那个时代、他所生活的那个世界所造成的。是的,那个奴颜卑膝的社会所赞成的犯罪活动,同我们这个社会一样,强迫他们遭受痛苦和束缚,尽管他们也能够从幸福中隐约见到一些现实。然而这要花多大力量才能够做到呢?现实的奴隶状况总比老爷们的诺言有价值。由痛苦而造成的、超乎虚荣心之上的王尔德的这个伟大的灵魂,正是因对幸福的向往所致。他要找到它,必须越过痛苦才行。于是他说:“下一步,我就要学习怎样才能幸福。”但他并没有学到手。走向现实的努力,以及监狱中那一切都使人走向堕落所形成的阻力,足以使他精疲力竭。

在《累丁狱中之歌》完成之后,王尔德便再也写不出什么了。无疑,他内心深处有一种艺术家的难言之苦,那就是,他晓得如何发挥自己才能的道路的走法,却无力在那条路上走下去了。剩下来的就只有苦难、仇视和冷漠。他为之生活的那个人,可能认定他已被判决为终身囚犯,那原因就因为他从前的所作所为。因此,他也就对那种已成为云烟的往昔欢乐时刻中的那位主角以背相对。于是他又对自己作了第二次判决。那个人还谴责了作为诗人的他,不是因为他往昔所变现出来的那些不道德的行径,而是因为他在逆境中的那些放肆的言论。纪德甚至还承认,在巴黎同王尔德相见时自己的尴尬情状,那是王尔德已然没有了生活出路,也不再写东西了。很可能他没有注意把那种情状掩饰起来,以致王尔德在讲这句想表示自己重新回到我们中来的话时,感到很窘迫:“请不要对一个已受到打击的人再怀有怨恨之心。”

在当时,王尔德凄惨、孤独,什么也写不出,但有时却梦想再返回伦敦,以便重温一下“生活中的国王”的旧梦,但他也可能想到了那时的他,已然一无所有,甚至连在监狱的院子里曾经感觉到的那个真理也丧失了。但他却错了,他为我们留下了辉煌的遗产:《惨痛的呼声》和《累丁狱中之歌》。他就在我们身边死去,在海峡左岸这个国家的一条大街上死去。在这个地方,艺术和工作都同样受到限制。在那里为他送葬的,都是艺术大街上的小百姓,而不是他从前那些显赫的旧友,但这恰证明了他的新生,也向知情者宣告了那个诞生不久的伟大艺术家刚刚去世。



天地大美越人行
旅游所看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