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若纳斯》
最初,加缪对萨特和波伏娃的友谊无疑是真诚的,波伏娃曾说“《战斗报》善意地批评我们写的和说的一切”,加缪负责伽利玛出版社的“希望”丛书,也出版萨特派作家的作品,但他认为通过与萨特派的讨论,他们也许最终会认识错误。
两位作家意识形态上的对立逐年加剧。加缪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醒世作家;而萨特试图抛弃理想主义,生活在历史中。由于思想上倾向于马克思主义,萨特相信社会主义,希望同共产主义者结盟;加缪则捍卫资产阶级的价值观。萨特倾向于苏联,加缪却痛恨这个国家,尽管他也不喜欢美国。
两派的朋友们也看不出加缪和萨特及其同伴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他们的友情产生于民族解放运动高涨之际,不可能持续。加缪真正的朋友是北非人。萨特同他的朋友曾经欣赏《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话》中黯然的悲观主义,但当他们后来发现加缪的现实主义和乐观主义倾向时,兴趣就陡然消失了。一位评论家回忆,“无论是思想上还是写作上,他们从未站在一起。只有通过1952年轰动一时的决裂,当事人才幡然醒悟。”
【苏联劳改营】
德国纳粹集中营可谓是臭名昭著,不过比纳粹集中营更加庞大、更加系统化的古拉格群岛则鲜有人知。直到197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尔仁尼琴的长篇纪实小说《古拉格群岛》问世以后,这个黑暗且阴森的地方才逐渐为世人所知。
劳动营:1918年,当时的苏维埃政权为了镇压反对派和政治异见者而建立了“劳动营”,列宁同志坚信,那些反对苏维埃的人只要经过劳动改造、就可以理解他们的苦心和理想。因此,列宁时期的劳动营只关押政治犯和反对派人士,目的是通过劳动和教育改造这些人。
劳改营:到斯大林上台后,劳动营成了他最常用的一种惩罚机构。1923年,斯大林将“劳动营”改名为“劳改营”,并开始将其他类型的罪犯关押进去,如政治异见人士、犯罪分子和其他不符合政府意愿的人。
劳改营规模非常庞大,整个苏联有 100 多个这样的营地,斯大林时期至少有180万人被关押在劳改营中,而有些历史学家估计这一数字可能高达2000万人。至于劳改营的位置,主要是荒无人烟常年被冰雪覆盖的西伯利亚,寸草不生、鸟不拉屎的中亚荒漠等苦寒之地。
由于大量的人被关押在劳改营中,导致劳动力短缺,生产力下降,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苏联的经济发展,也对苏联政治体制的影响非常深远,这种专制的政治氛围使得苏联无法实现真正的民主和法治,也被视为苏联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
直到1956年斯大林去世后,苏联领导层开始逐步废除劳改营制度。
1946年之前,加缪像大多数人一样对苏联的罪行一无所知,但转变在悄悄发生。他开始觉得“历史之外还存在着别的东西,比如单纯的幸福、人的激情和自然的魅力”。萨特不以为然,反驳“只存在历史,什么都离不开政治”。就在这一年,他与萨特第一次发生意见不合。在《战斗报》上,加缪发表文章《既不当牺牲品,也不做刽子手》,萨特的追随者庞蒂发文反击,把加缪称作“革命的叛徒”,在一次圈子聚会中,加缪摔门离开。这场争执持续了6个月,波伏娃后在著作《东西的力量》中公开支持庞蒂。
1947年,投奔西方的苏联官员拉夫琴科《我选择了自由》,讲述苏联劳改营中的血腥故事,波伏娃指责其“没说实话,唯利是图”;法共报刊《法国信札》痛斥这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导演的骗局”;萨特的反法西斯朋友提议详细调查古拉格集中营,萨特当即与其绝交,并说,“谈论集中营的事并非我们的责任”......
这一切令加缪心痛,他认为反抗是一种以混乱的方式寻求秩序的悖论,原则在于“正义”,任何反抗压迫的行动,不能沦为新的压迫,“如今真相大白,我们必须把某种东西如其所是地称为‘集中营’,即便它发生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本不该再一次如此彬彬有礼。”——当加缪把这些话写进《反抗者》后,他成了众矢之的。他的哲学老师让·格勒尼埃在读了这本书的片段后,对他说:“这下你要四面树敌了。”这本书成了加缪与萨特决裂的导火索,萨特称人道主义和非暴力“荒唐又虚伪”。
1952年7月,在苏联恐怖统治的巅峰时期,斯大林生命的最后时刻,萨特在《现代》发表了一篇社论《共产主义与和平》,表明他置身共产主义阵营。萨特的朋友们认为,萨特与加缪的摩擦不可避免,即使加缪没有写《反抗者》。
在萨特的剧作《魔鬼与上帝》创作时期,两人的关系确实一度接近,他们也发表了对尼采的评论,即使他们并不真正欣赏。但这一友谊脆弱的恢复并未持续下去,加缪抓住一切机会批评萨特对专制的宽容态度,而萨特当然认为加缪错了。
毋庸置疑,加缪将萨特看作资产阶级中的斯大林分子,一个滑稽人物、一位朋友。萨特一贯生活安逸,从幼年起从未缺过钱,即使到了成年,他还可以指望母亲替他还清所欠税款,这就好像他可以允许自己变得比无产者更像无产者。
“我们见面已经少得多了,而且最近几年我们每次见面,他总斥责我,说我做了这个、讲了那个,我写的东西他不满意。这种情形还没有达到不和的程度,但已变得不那么令人愉快。加缪变了很多。起初,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大作家,是个诙谐的人,我们在一起很开心。他说粗话,我也如此,我们讲一大堆脏话,他妻子和波伏娃佯装惊讶。在两三年时间里,我同他的关系确实很好。但在思想方面,我们没能深入探讨,因为他立刻感到害怕。事实上,他有点阿尔及尔的流氓腔,很无赖,很滑稽。但很可能是最后这一点,令他成为我的一个好朋友。”萨特在《境况种种第十集——政治类个人自传》中这样写道。
朋友试图安慰加缪,说《现代》正在成为共产主义刊物,他不该认为这是对他个人的打击。加缪认为他写给《现代》的那封信只属于哲学范畴的论争,因为他看重萨特热情的友谊,但让松的批评如此强烈,甚至对他进行人身攻击。还有人认为断交是萨特的一种策略,因为他有意成为共产党的哲学家,为实现这一雄心,需要与加缪拉开距离。
此后,加缪几乎与知识分子圈子决裂,“一个不光彩时代的最高贵见证人”,美国学者托尼·朱特在其关于战后法国知识界道德状况研究一书《未竟的往昔》中谈到,只有加缪在统一口径的文人共和国里,填补了道德空白,“流血的总是他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的某些思想家会如此随意地谈论所有事情,而加缪领先于他的时代差不多四分之一个世纪。”
萨特终身没有改变对共产主义的信念,在上世纪70年代的采访中,他仍为苏联辩护,“一个革命的政权必须摆脱一些威胁到它的人,除了死亡,我看不到其他处理方式。仅仅是监禁的话,就意味着会有出狱的这天。”
谁都无法安慰加缪,几年间他始终难以释怀,就像钢针留在了体内,创伤不断折磨他,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未发表的日记充满对《现代》这场论战苦涩的思考。
梅内特里耶医生给让松和加缪都治过结核病,他告诉加缪,让松想为自己的猛烈批评道歉,他们可以利用他的诊所见面。“同这个混蛋见面?没门!”最令人费解的是,让松从未与加缪见过面。
《现代》事件过了很久之后,一天,让松同妻子坐在酒吧里,手指着一个面熟的人却迟迟叫不出名字。“你开什么玩笑,”妻子说,“那不是加缪么!”还有一回伽利玛出版社开鸡尾酒会,他恰好与加缪背靠背站着。他俩转过身,互相打量一会儿,仅此而已。
加缪第一次构思了后来发表在《流放与国王》中的短篇小说,讲述固守阵地的画家功成名就之后,被巴黎生活摧毁的故事,这就是后来的《若纳斯》。同《堕落》一起,《若纳斯》构成了加缪成熟时期写下的最具代表性的自传体作品:
所有人都与我作对,想要毁灭我,他们一刻不停地向我索取,却从来不向我施以援手、帮助我、爱我,从来不会因为我是我而爱我,不会为了让我继续保持自我而爱我......他们以为我的精力是无穷尽的,非得要我把自己的精力分出一部分给他们,让他们活得更久似的——但我已经把所有的力气,都投入了让人精疲力竭的创作激情中。除此之外,我是所有人中最贫苦的一无所有者。
......
我的确是在尝试安排自己的活动,通过安排时间、日程和提高效率,增加我的力量,扩大我的“影响”。一封信会带来另外三封,一个人会引来十个人,每本书的发表会招来一百封来信和二十个通信者。只要生活还在继续,就得工作,就有我热爱的和需要我的人。生活在继续,而我呢,某些清晨,噪音吵得我心烦意乱,没完没了的工作使我心灰意冷,还为搅得报界不得安生的这个疯狂世界而苦恼,最终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令大家失望。此时此刻,我只想坐下来,坐等夜晚的到来。我有这样的欲望,有时我会让步。
在最后发表的《若纳斯》中,画家“相信自己的天命”,他35岁取得了成功,同妻子蛰居在老城区一栋18世纪的狭小旧楼里,文中的描述就是加缪曾经塞吉耶街的家;若纳斯的艺术成就使他经常受访、应接不暇,作画越来越少。当声誉减弱时,评论文章称他的作品过时了,画廊减少了他的薪水:
他思考绘画,考虑他的志向......在另一件房间里,拉托看着画布,画布是全白的,正中央,若纳斯用很小的字体,只写了一个依稀可辨的词,但这个词我们不知该认作“孤独”还是“团结一致”。
加缪还写了一篇有关囚禁中的奥斯卡·王尔德的随笔,王尔德从那时起同狱友们打成一片,不再理睬社交界;加缪的《被囚禁的艺术家》隐喻他当时的思想状态。
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