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是本薄薄的小册子,是阿尔贝·加缪21岁构思、26岁发表的小说,被认为是存在主义文学的代表作之一。
如果不是封面上写着加缪的名字,我很可能翻几页就放弃了,默尔索——人如其名,默不作声、索然无味,但作者简练内敛的文笔,让他弥散着一种孤冷淡然的气息,颇有些与众不同。读到一半时,我被深深吸引,全神贯注、一气呵成。
当读完最后一段、最后一句话,我已经呆住了,震惊于故事还可以这样写,可以写得如此精彩。我心有不甘地重又翻读一遍,爱不释手。
《局外人》全书分为两个部分,既简单、又复杂。
第一部分从默尔索母亲去世开始,他接到消息就赶去她所在的养老院,默然观察,平静地参加完葬礼。回到了日常生活中,他跟邻居雷蒙交了朋友,偶遇同事兼女友玛丽,几个人约着去玩;在海滩上雷蒙与曾经的几个对头不期而遇,其中一个无意中被默尔索开枪杀死了。
第二部分是在法庭和监狱中。默尔索习惯性默默观察着周围每个人,他想自己是误杀,没什么麻烦的。然而当检察官通过各种证人了解到他在母亲葬礼上以及与玛丽寻欢作乐的所有细节,并将此与他杀人联系起来,判定这就是个冷血无情的杀人犯,将斩首示众。一锤定音。
不到7万字的故事戛然而止,我却感到心头有重重的海潮席卷而来:人畜无害的默尔索就这么被法律和道德叛定了死罪,貌似心不在焉的局外人其实时刻深陷社会舆论的漩涡,不迎合、不履行世俗规则的人对社会真的有害?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荒诞究竟还能怎样去应对?
从法律和实事来看,这个案子的判处貌似严丝合缝;但不说默尔索,不说玛丽和雷蒙,甚至养老院每个曾经出庭作证的人、单让他们仅凭良知来说,相信他们都会觉得默尔索没那么坏——如果他们真的有良知的话。
那么,难道检察官、法官和陪审团的人是恶人、是傻瓜,还是说他们依据的法律条规有问题,或者道德也能成为杀人见血的刀。
麻木不仁和默默情深
对默尔索,法院的判决不仅基于他杀死阿拉伯人的犯罪行为,更列举并证实了他杀人前诸多显而易见的蛛丝马迹。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令堂去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明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
这个开篇很特别,与一般人面对母亲去世消息时显露出来的悲伤、或说应有的悲伤,不太一样。
再读下去,更能感受到默尔索正是那种不同寻常、不耽于世俗的人,他平淡、清醒、理性地活着,甚至不悲不喜。
在母亲葬礼上,他没掉眼泪;给母亲守灵下葬后,他和朋友们去海滩游泳,和玛丽去看喜剧电影,甚至求欢;当玛丽问他是否爱她,他只说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她想结婚,他同意;她问换个女人问呢,他说也同意。玛丽觉得他是个怪人,却也因为这点才爱他。爱他什么呢,也许是他的直率和真实。
雷蒙是他的邻居,默尔索明知他名声不好、喜欢暴力,但看出他为人真诚,而雷蒙也说他“是一条汉子,有生活阅历,能够帮助他”,想跟他做朋友,他说“做不做都可以”。
还有另一位邻居养狗的老头,狗有病,老头也脏,但默尔索并不嫌弃他们。后来狗丢了,默尔索陪老头聊天,安慰“那是条良种狗”;当老头告诉他“附近的人都对你颇有非议,因为你把妈妈送进养老院。但我了解你的为人,知道你对妈妈的感情很深。”他也才说,“很久以来她一直跟我无话可说,一个人在家闷得很,到了养老院,至少可以找到伴。”这是默尔索少有的温情时刻。
后来在狱中,默尔索一次次回忆起母亲,在内心悲伤地呐喊,“任何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哭她!”因为他知道,只有他心里对母亲满怀着深挚的爱。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很偶然,由于出身、环境、受教育程度和经历的千差万别,更衍生出千奇百怪的思想、形形色色的行为。面对如此复杂的人,难道仅凭法律和道德就能作出正确的评判,甚至生杀予夺。
忽然就想到了阮籍,从古至今,特立独行的人总容易受到指责和伤害。也许,一个表面看起来冷漠的人,心中未必没有如海的深情;而一个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人,内心不见得比垃圾更干净。
垒山不止和甘之若饴
书中有一个情节,初读时颇觉得不可思议。直到读了加缪的《西西弗神话》,才对默尔索理解得更深。
默尔索是个偏僻县城的小职员,当他为母亲的丧事向老板请假时,老板有些不情愿,但他却无动于衷地想,“反正不是我的错”。
可当老板提出派他去巴黎办事处工作,每年还可以旅行,他又拒绝了这个好差使,“人们永远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现在的生活也并不使我厌烦。”老板也有些扫兴。
还记得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吗?小公务员只因打了个喷嚏,口沫刚好飞溅到将军脑袋上,他却一再地、六次找到将军赔礼道歉,终于惹得将军大发雷霆、高喊“滚出去”,于是一命呜呼。
两个小人物,面目却如此不同。我更愿意相信,小公务员内心的不安来自世俗的欲望,才会在将军面前毕恭毕敬、惴惴不安;而默尔索,他的不卑不亢更多地来自内心的清醒和自信,也许因为才华和能力,也许源于现实的安稳。
在神话中,西西弗是被宙斯降罪,负责每天把刚刚推上山却滚落的巨石、继续推上山,所谓垒山不止。这似乎是世界上最痛苦的责罚,每天要做的是枯燥的无用功。
——然而天才如加缪却说,人生如同垒山不止,西西弗是幸福的。
这话简直让人醍醐灌顶。不是吗,我们大多数人每天做的不都是在重复,重复同样的行程、差不多的工作,吃喝拉撒睡,从本质上来说,跟西西弗还真差不多。
然而,不管是西西弗还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在巨石滚落后,快快乐乐地走下山,看看沿途的蓝天、白云、溪流,享受短暂却美好的每分每秒。第二天,再绷紧强劲的肌肉、迈开矫健的步伐,去推动那块巨石,去证明自己比巨石更强大。
反之,不要让宙斯看到你的沮丧和悲观,要让天神也羡慕你饱满的激情和充实的每一天。
我行我素和表里如一
记得张爱玲曾把男人分为“真人”和“好人”,遵守社会规则的是“好人”,追求自己欲望、冲破世俗的是“真人”。而默尔索正是一个“真人”。
“我有一种天性,就是肉体上的需要常常使我的感情混乱。”在处理母亲丧事时,他真切地感受到“渴”“饿”“热”,还忍不住在母亲遗体前抽烟;如果说他平时喜欢和玛丽寻欢作乐,但当在法庭上接受审判时,他也不忘欣赏玛丽的身体和装扮;直到得知自己被判死刑,他有些紧张,希望法警的绳索断了,绞架的滑轮忽然停住……
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正常的青年,他对母亲隐匿的深情、对玛丽哪怕只是生理上的眷恋、对死亡的惧怕,都些是自然而然的。
书中还有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情节,此后也成为世界戏剧舞台的经典《误会》。《加缪传》也特别提到了这个小故事,来自加缪当年读到的一则真实事件,不同报纸登了两条报道:
一个男人离家20年后回来,被没认出他的母亲与妹妹杀死并遭洗劫。
旅馆女老板在女儿的帮助下杀死了一名旅客,实施抢劫,而旅客却正是她多年未见的儿子。酿成大错之后,母亲上吊自尽,女儿投井自杀。
默尔索此时已身陷牢狱,在墙板上的旧报纸上看到这个报道。但他想的是,“一方面,这事不像真的,另一方面,却又很自然。无论如何,我觉得那个旅客有点自作自受,永远也不应该演戏。”
——是的,他没有在接下来的审判中演戏、说谎,哪怕面对神甫最后的临终祷告,他坚持明确地表达“我不信上帝”。最后,他克服了对死亡的畏惧:
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叫喊声。
这是多么撼人心魄的呐喊,他至死也从不畏惧这个荒谬的世界,不畏惧世道人心的责罚,幸福地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