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皆知美之为美,
斯恶已;
皆知善之为善,
斯不善已。
故有无相生,
难易相成,
长短相形,
高下相倾,
音声相合,
前后相随。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
行不言之教。
万物作焉而不辞,
生而不有,
为而不恃,
功成而弗居。
夫惟弗居,
是以不去。
老子的文字,初读只是一些简单直白的概念,似乎不足为奇。可接下来被他一“究”,还真就有了说道,头头是道。
人皆知美丑善恶,亦有趋美向善之心,这有什么问题吗?对老子的这一句,一般有两种解读:
其一,人人以为美的、善的,过不了多久,就可能没有起初看上去的那么美、那么善了。
其二,美的,善的,都不是绝对的,亦没有标准。如花团锦簇是美,诧寂物哀也是美;更不要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当世人都一味追求所谓的美与善,很可能丑态百出、处处伪善。
第一种解读也有道理,所谓“永远有多远”,日久见人心。但我更倾向于后一种理解。美丑、善恶,如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一样,是相比较而言,没有确切标准的。
就是这么一个貌似简单的道理,如今读来,却让我很有感触。
曾几何时,见识短浅的我偏喜欢振振有词、草率莽撞。曾遇一端庄美态之人,眉目含春、巧言令色,我以为是个妙人儿,欢喜异常,逢人便作溢美之词;另见一粗枝大叶者,以为不过草木之姿,不足青眼以待。后惊闻妙人儿竟行蛇蝎之事,已远遁无踪;而与大叶者默然相处间,感其腹有诗书、心怀锦绣,沉静内敛间,令人如沐春风。
此十年间,是我真正成长的十年。不说世事跌宕、潮起潮落,单是周遭人来人往,终日浑浑噩噩。我本后知后觉,无力无心将那桩桩件件的大事小情弄个通透明白,更不知世间去哪里寻得到心有戚戚者,灵犀一点通,哪里得求一线自洽与安然?好在如今的网络媒体无限辽阔,浩如烟海的各种知识唾手可得,恨不能废寝忘食孜孜以求,我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愿意“宅”,“宅”——确实是几乎惟一、一个人就能追求自我和成就圆满的状态。
我只是希望,与其抱着个空脑壳混沌于世,眼睁睁看着皮囊日趋衰败,被纷扰的是是非非搅得无有宁日,不如追求一些有兴趣的学问,开启视听,充盈内心,颐养一点真知、善念与美德。
我的阅读曾经很窄,局限于诗词美文和小说,不仅孤陋寡闻,更缺乏对广阔世界的认知。于是我从音诗书画入手,开始慢慢涉猎西方艺术,从绘画到音乐,从人物到历史,并不时对比观照彼时的中国发生了什么,有哪些人文轶事,受益良多、乐此不疲;自对西方宗教有了兴趣,又开始阅读《耶路撒冷三千年》,晕晕乎乎、目不暇接地做笔记,一知半解地不断查阅书籍和视听,少不得旁枝斜逸,领略着三大宗教异彩纷呈的艺术和历史,大呼过瘾、妙不可言;通过对宗教的懵懂,一时又迷上了《三体》,简直大开眼界,脑子实在消化不来,不得不一边读文本,一边搜索各类解读,跌跌撞撞却兴致勃勃,时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时常空落落无限怅惘,那种纵横在宇宙万象的大时空中生出的寥落,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个体的渺小与虚空,不可名状。
直至读到《道德经》,我相信,这是自然而言的事。
在《道德经》第二章出现了“圣人”二字,天道和圣人之道是一回事吗?老子写的是“天道”,孔子写的是“人道”,那这里的“圣人之道”与孔子的“人道”有何不同吗?
紧接着,“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这是圣人之道;“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这是天道。
从字面上理解,圣人之道和天道都是顺应自然的,只问耕耘,作就是了,且不居功。
道理似乎很简单,但背后自有深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大自然为什么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这是天道的力量?宇宙间有千亿个类似银河系的星系,银河系又有数十个行星、无数个彗星,就算空间足够大,为什么就能规律运转而不相撞,这里面有没有天道的力量?天道是自然之道、还是科学,还是一种玄之又玄的神秘力量?
也许这种神秘的力量就是自然科学,只不过以人类目前的认知,还不能完全理解,才显得玄之又玄。
再将目光落在眼前——每一个小小的、偶然的生命临世,或若蝼蚁,或如恐龙,虽夏虫不知冰,人生不足百年,且所有的生命只有一次,有今生、无来世。但不管是人,还是一切生灵万物,或都蕴涵着一种精神的感召力量,能代代繁衍、传承。
所以,哪有什么“功成名就”,也不必自惭形秽、顾盼自雄。沧海一粟、浮生一梦间,若能“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顺应自然规律,内心充实而快乐,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