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本人思想之间的张力一直广为关注。以卢卡奇和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与马克思本人的批判的偏离应当被视为一种背叛还是修正？借用阿尔都塞哲学中总问题/问题式这一概念，可以说卢卡奇和法兰克福学派的总问题和《资本论》的总问题从整体来看并不是一致的。
让我们考虑两条批判资本主义的路径：
路径1：资本主义使得一切都被货币化了，人被化约为各种均质的数字（工资、人口统计数据），人变得平庸、精神空虚，人的独特性和尊严不复存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冰冷的数字之间的关系，含情脉脉的传统社会和传统道德土崩瓦解。
路径2：资本主义使得一切都被货币化了，货币的普遍流通要求货币的不断增殖，一旦这种增长中断/放缓，就会引起全面的经济社会危机；而货币的增殖是通过剥削无产者创造的不属于他自己的那部分价值实现的，这意味着无产者越是努力劳动，支配他的权力就越大。
广义来说，这两种批判都指向某种“异化”，但这两种异化是不同的：第一种路径的关键词是工具理性、同一性和平庸化，第二种路径的关键词是剥削、增殖和权力。不难区分，前者是现代性批判，是韦伯、齐美尔、波兰尼的批判；后者是资本批判，是马克思的批判。
现代性批判的本质是一种货币批判、量化批判，它将普遍的货币化、现代官僚体制的非人格化运作、现代科学技术的量化特征结合在一起，讲述了一个“人使用工具——人变成工具”的卢梭式悲剧。显然，从卢卡奇到直接受他影响的第一代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都接近这一进路。
这是因为这些思想家不懂马克思吗？事实上，这些理论的立场很大程度上与他们的政治站位有关：拿法兰克福学派举例，他们不仅仅反对资本主义、反思纳粹的恶行，还对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持怀疑的态度。因此他们拿出了理性同一性这个最大公约数，既适用于集中营冷漠的屠杀机器，也适用于福特制资本主义的流水线、苏联集中统一的意识形态。
这种停留在货币化-均质化层面的批判是不足以洞穿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的。正如学者牛子牛指出的：“卢卡奇从商品形式推论到合理化劳动过程时，采用的中介是韦伯的合理化理论，而不是马克思的资本增殖理论。这种思路绕开了马克思对资本逻辑的本质规定，在商品形式与劳动过程之间造成了‘短路’。”可以说，现代性批判只是对资本主义的外在批判，而《资本论》才是对资本主义的内在批判：不仅仅停留在道德的义愤或基于规范理念的评价，而是真正揭示出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深层结构与内在矛盾，这种矛盾也意味着资本的限度——资本主义的扬弃的可能。
牛子牛对这个问题的阐释堪称精彩：“资本增殖的原则恰恰不是同一性，而是某种非同一性：它不会停留于同一个价值量，而是不断地追求比现在“更多”，不断地与自身相差异，从而不断创造出原本不存在的、新异的东西。只有在这种不断超出自身的、无止境的欲望的驱使下，价值形式的同一化表象才会在一切事物之上扩展开来，劳动过程的合理化才会被推进到锱铢必较的程度。在这种意义上，资本主义社会的症结恰恰不是同一性，而是非同一性本身：它不是抽象的贫乏，而是畸形的过剩；不是应该存在的东西不存在，而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存在得太多了。”
货币的普遍均质化是一阶的。作为货币的加倍，资本的运动是二阶的，是悖论性的：既具有同一性又具有非同一性；既否定又肯定；既理性又非理性。
新自由主义时代的资本主义不同于福特制资本主义的同一性，相反，它非常欢迎多样性：性别（身份）越多越好、文化越多元越好、环保主义越广越好。它恰恰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分化了无产阶级，弱化无产阶级作为一个整体的阶级意识和同一性力量。在这个意义上，基于同一性的资本主义批判实则暗戳戳地与资本形成了共谋，具有保守性。
另外，同样重要的是，如果把现代性的落脚点放在“理性”上，会导向一种无可救药的悲观主义，或者一种崇古的浪漫主义。因为我们很难想象我们可以完全拒绝科技理性本身，真正回到前现代的“温馨”生活。因此，哈贝马斯的问题意识是正确的：我们不应该将现代性的问题归因于“理性”本身，而应该区分不同的理性（当然，他开出的药方是交往理性，这就是保守的）。资本批判认为，问题在于工具理性被非理性的资本欲望裹挟，在于资本家运用科学技术对无产阶级的奴役。马克思主义不认为资本主义时代下的科技是中性的，因为科学技术总是倾向于被资本家和资本主义国家机器掌握。因此，要拒绝的不是科学技术或者抽象的“理性”整体，而是将这些本应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力量转化为奴役人的力量的资本。
我认为现代性批判并非毫无意义。事实上，现代性批判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广的框架，让我们去思考一些可能并不仅仅局限于资本主义的现代问题：科技与人的关系、道德失范、人与人之间的新交往方式。我不认为消灭了资本主义现代人的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这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
但我们需要意识到的或许是：现代性不只是理性化，更是资本主义化。资本主义（自由市场）不是现代性中一个无关紧要的组件，而是现代性的主导矛盾。
本文的基本观点来源于牛子牛：资本逻辑下劳动主体性的再生产——西方马克思主义资本批判理论的一个当代面向一文观点的阐发，更学术化的论述还请阅读此文。对异化理论、法兰克福学派和资本逻辑批判的介绍，参见当我们谈论“异化”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一代比一代“保”的法兰克福学派，资本：工具还是主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