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价值论一直是马克思主义中广受批评的部分,上到萨缪尔森、斯蒂德曼这样的经济学家,下到知乎贴吧的民科大神,都能对劳动价值论批上两句。这一方面是因为劳动价值论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最基础的部分,只要驳倒它,马克思的反对者们就有理由不把《资本论》学一遍了,另一方面是因为劳动价值论看起来似乎很简单,理解门槛很低:不就是一句价值决定价格吗,民科们凭借自己高中政治/大学马原的基础也能指出几句不合理之处。
本文试图说明,对劳动价值论的批评往往源于对它的无知,这些无知包括但不限于:对当代经济学流派的无知、对古典经济学的基本框架的无知、对转形问题的学术前沿的无知、对马克思《资本论》“从抽象到具体”的创作方法的无知以及对马克思的价值形式分析的无知。这篇文章可以说是回应对劳动价值论的十大批评,也可以说是对劳动价值论的十大误解,这些误解甚至存在于许多抛弃劳动价值论的马克思主义者脑海中。
本文将对十个具有代表性的批评作出回应,前五个批评通常来自民间,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说是彻头彻尾的误解;后五个批评则涉及一些专业内容,6-8有关价值和价格的关系,9-10有关马克思对古典经济学劳动价值论的超越。
1、劳动价值论已经过时了,正经研究经济学的人都用效用价值论。
这一批评缺乏对当代经济思潮的了解。许多人脑子里只装了两种经济学:政治经济学和西方经济学。对马克思的支持者来说,前者是科学,后者是资产阶级庸俗经济学;对马克思的反对者来说,前者是过时的经书,后者是唯一的经济科学。但这两种观点都缺乏对当代经济学流派的了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不是西方经济学,难道是“东方经济学”吗?
国内各大院校开展的经济学课程主要是新古典经济学,这是因为美国学术霸权的影响。事实上,当代西方主要经济学流派至少包括四个:新古典经济学、奥地利学派、激进政治经济学、后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前两者主张效用价值论(但奥地利学派是反对数学化的,因此将效用作为价格的数理基础的只有新古典经济学);后两者都承认再生产过程中的剩余产品是利润的来源,其中激进政治经济学或多或少地继承了马克思本人的劳动价值论。
不同科学范式意味着不同地看待世界的方式,前两者从个体选择出发,捍卫自由市场和私有产权;后两者从整体结构出发,强调生产本位和阶级差异。方法论本身并不存在哪一种最“科学”,但在主流经济学试图宣称自己是客观中立的经济科学,掩盖自己的立场的同时,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从不掩盖自己的无产阶级立场。
当然有的读者会困惑,主流经济学能研究金融、国际贸易、产业组织等细分的经济学领域,政治经济学能做到吗?答案是能。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落脚点当然是阶级斗争和对资本主义的超越,但它作为一个分析工具同样可以用以研究当代资本主义经济的诸方面。详见下图:
2、劳动价值论认为只有劳动创造价值,忽略了技术、资本、组织分工的作用。
这一批评是典型的望文生义。活劳动始终是在一定技术水平和组织模式之下,使用一定的生产资料(厂房、原料)创造价值。其中,技术水平越高,生产单位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就越少;资本,无论是生产工具还是需要开采的原料,归根结底都是活劳动生产出来的,可以按照当下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分解成价值,资本不创造价值不意味着资本不能将自身的价值转移到产品中。
斯密在《国富论》开篇就提出,分工带来的专业化和规模效应能够带来生产效率的提高。马克思并不反对分工能增进生产效率,他反对的是资本主义这种特定的分工方式。简单来说,原因包括资本主义分工(1)使得劳动时间表现为价值,让劳动变成一件令人厌恶的事情;(2)内含了一种不平等的权力关系:雇佣劳动,进而导致了系统性的剥削和不平等;(3)最终将限制它自身,阻碍生产力发展。
3、劳动价值论认为劳动时间决定价格,忽略了需求对价格的影响。
这一批评没有区分价值生产和价值实现(产品出售)。马克思非但没有忽略价值生产和价值实现之间的差异,反而将其视为资本主义危机的根源:资本主义的价值生产没有尽头,但无产阶级的贫困化限制了他们的消费,使得价值实现越发困难。事实上,马克思提出的第二种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就考虑了需求因素。
这类批评似乎认为,劳动价值论主张每一个商品的价格都和它的价值成正比。但连亚当·斯密都知道,这种情况仅仅出现在原始的交换经济中。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中详细阐述了价值转形为生产价格的过程:由于资本主义竞争(资本的逐利性),不同行业的利润率趋于平均化,这使得绝大部分商品的生产价格和价值出现偏差,资本有机构成高、剥削率低的企业出售的商品的生产价格高于它的价值,反之则低于它的价值。在这个过程中,马克思认为只有两个总计保持一致:价值总量等于生产价格总量,剩余价值总量等于利润总量。进一步,在现实的市场竞争中,大部分商品实际出售的市场价格和生产价格又存在偏差。因此,马克思当然承认需求对市场价格的作用。
下面两个例子常被用来支持“劳动价值论忽略需求”:
4、劳动价值论无法解释为什么耗费劳动少的钻石/奢侈品价格这么高
这一批评源于对劳动价值论适用范围的误解,甚至驳不倒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古典经济学关注的是“循环流”,劳动价值论仅适用于能够被再生产出来的商品。诸如古玩字画、艺术品这种不可再生产的商品的价格不属于劳动价值论的研究范畴。由于《资本论》的研究对象是抽象层次较高的完全竞争资本主义经济体,这些商品并不在马克思的考虑范围之内。后续的政经学者巴兰和斯威齐在《垄断资本》中在更具体的层次上解释了奢侈品(包括今天的名牌)价格高的原因:作为成本的宣传费用和垄断租金。
5、劳动价值论无法解释投入同量劳动量的新酒和陈酒为什么价格差那么多
这一批评没有正确理解价值和生产价格的关系,虽然对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造成了挑战,但不足以威胁到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在劳动过程中,活劳动创造的价值、原料的价值和固定资本折旧的价值被转移到产品中;而在资本主义竞争下,一个周期内各个部门的利润率趋于平均化,陈酒的资本周转周期长,占用地窖、保温设施等固定资本的时间长,因此价格更高(要一次赚别人十次的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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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格理论相关:
6、确定价格知道供给和需求就足够了,为什么还需要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价值。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正确理解什么是供给和需求。一般人理解的供给和需求是截然二分的,需求被理解为消费者的需求。但在古典经济学的循环流框架中,消费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生产资料的消费,是对再生产所必备的对原材料的补充和对折旧的弥补。生产牛需要一定牛、小麦(饲料)和劳动力,生产小麦需要一定小麦、牛(犁地)和劳动力,劳动力的再生产需要小麦和牛奶。不同商品的生产和需求不是相互独立的,而是相互错杂的网状结构,任何一个商品供求的变化都会牵一发动全身。(数理政治经济学用矩阵刻画这种交互关系)这种相互制约关系使得供求的变化不可能是任意的,古典经济学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要找出隐藏在这种表面支配着商品价格的偶然情况后面,而实际上却自己支配着这种偶然情况本身的规律。”它给出的答案就是价值(劳动时间)。李嘉图认为市场价格和价值的差距大概在7%,而最新的实证研究表明,市场价格和直接价格(与整合劳动时间成正比的价格)之间的距离为15%(安瓦尔·谢克《资本主义》9.5-9.6)。可以看到,价格由供求决定与其在深层结构上受劳动时间的制约并不矛盾。
(对当代数理政治经济学中的价值价格理论和马克思基本定理的详细介绍,参见本期第二篇推文)
7、黑板擦理论:生产价格和价值由同一组技术条件、产量水平和工资决定,劳动价值论是不必要的迂回
萨缪尔森认为,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是先在黑板上推了一遍价值,然后擦掉,重新用同样的条件推一遍生产价格。斯蒂德曼同样认为,即使由供求决定的市场价格背后有一个调节中心,也是生产价格而非价值。因此他们主张将价值-生产价格-市场价格这个三层结构简化成生产价格(长期平均成本)-市场价格的两层结构。
一个最直接的回应是数理政治经济学中著名的马克思基本定理(FMT):在数学形式上,利润率为正的充分必要条件是剥削率为正。生产价格和价值并不是两套平行的体系,而可以通过FMT联系起来。
一个更深层次的回应在于:这种批评没有理解《资本论》“从抽象到具体”的创作方法。《资本论》并不是教科书,它遵循的是辩证法的写作方法:先给出一个抽象概念的初步规定,此后不断引入具体的规定性,让概念在矛盾运动中不断地趋向更复杂的现实。对马克思来说,价值-生产价格-市场价格之间并不是机械的并列关系,而是一种从抽象到具体的演绎过程。这个过程揭示了总的社会劳动时间的初始分配在引入资本主义制度的具体条件后是如何一步步转移、再分配,直到成为现实的货币分配。可以说,任何拿现实中某个商品的价格来反驳劳动价值论的人,连马克思思想的门槛都没有进。
8、转形问题
价值如何转形成生产价格的问题可以说是经济学界中政治经济学受到的最大挑战。马克思对转形问题的解法是半转形,投入是价值,产出是生产价格,马克思本人也承认这只是一种近似。数理政治经济学最经典的马克思-斯拉法体系解决了这个问题,但却没能满足马克思所说的“两个总计一致”条件,只通过FMT将价值和生产价格联系起来。后续的许多解法,如新解释、同/跨期单体系、谢克双循环诠释虽然各有优缺点,但都解决了以上两个问题。
奥地利学派最初对劳动价值论发起的责难在于“能不能转”,而对于当代政经学者来说,“能不能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家只是在研究如何“转得更好”。比起更多更难的数学,我认为理解价值问题还是回到马克思“从抽象到具体”的推演逻辑,因为无论在数学上有再多的解法,始终还是在价值-价格这个问题上绕圈圈,而劳动价值论对马克思来说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价格理论。
超越价格理论:
9、花生价值论:劳动只是提供使用价值的其中一种生产要素,凭什么认为劳动创造价值
这种观点认为,劳动力这种商品本身并不“特殊”,再生产过程中的剩余产品扣除工资后本身的剩余并不属于任何一种商品,通过选择不同的基准商品,我们可以“剥削”花生、能源。拿我们前面的牛-小麦-人模型来说,数理政经认为利润来源于劳动者获得的工资品(牛和小麦)对应的劳动时间没有他的劳动时间多,但似乎同样可以说,牛吃的小麦和受到人工养育的价值(以牛为单位)没有它本身的价值高。甚至很多马克思主义者都持有这样的观点
仅仅在价格理论内部是难以解答这个问题的,解答的关键在于马克思对价值形式的分析,正是这一点使得马克思超越了以李嘉图为代表的古典经济学家。马克思的问题意识不只是价格背后的深层规律是什么(价值),他关注的问题在更深一层,即价值背后的结构、机制是什么,是什么使商品表现出“幽灵一般的对象性”?马克思的答案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一旦我们逃到其他的生产形式中去,商品世界的全部神秘性,在商品生产的基础上笼罩着劳动产品的一切魔法妖术,就立刻消失了。”
马克思的贡献绝不仅是完善了作为价格理论的劳动价值论。古典经济学将“劳动创造价值”作为一种自然必然性的规定,而马克思恰恰揭示出了“价值”这一古典经济学范畴背后的社会历史性条件。对马克思来说,“劳动创造价值”不是价值判断,而是对资本主义历史阶段的事实判断,这非但不是对劳动者的歌颂,反而是劳动者的悲剧。为什么是劳动时间而不是别的什么商品能表现为价值?因为劳动者是人,他对生产的贡献和他获得的报酬之间存在一种根本的不确定性,因此他才可以被剥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不对等的生产资料占有(阶级权力)和产业后备军的存在系统性地压低了劳动者获得的报酬。劳动力想要进行有偿劳动(找到工作),就不得不进行无偿劳动;想要获得劳动力价值(工资),就必须创造出剩余价值。马克思的目标不仅是价值的平等分配、按劳分配,而是消灭使得劳动表现为价值的资本主义制度,进而消灭价值、劳动。
另一种反驳的思路我们在此前也提到过,那就是将劳动价值论理解为一个分工理论:首先作为一个整体出现的是社会的总劳动时间,《资本论》关注的是这个总劳动时间在引入资本主义制度后如何分配、转移,先表现为价值这个形式,再转形为生产价格、市场价格这些更具体的形式。在这个意义上,花生价值论从一开始就是站不住脚的:其它商品的分配并没有“分工”这一独特的社会意涵,其它商品的转移、再分配也不包含对劳动时间的控制这一权力关系。这两种反驳思路其实共享了一个见解: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不只是一个价格理论,还是一个社会理论。
10、劳动价值论如何解释全机器生产仍然可能有利润
这个问题可以分成两部分回答。第一,如果一个社会部分行业是全机器生产,其它行业仍然有活劳动的参与,那么用价值和生产价格的区分就可以回答:全机器生产的行业虽然没有创造剩余价值,但它可以通过利润平均化运动中从有活劳动的产业创造的剩余价值中分一杯羹,因此也可以有正的利润率。
第二,如果社会的全部行业都是全机器生产,再生产的剩余产品可以供唯一的资本家阶级享有,能否反驳劳动价值论呢?就算不讨论这种乌托邦图景实现的可能性,这种反驳也是无效的。一个直接的回答是,这个场景和劳动价值论没关系:无论是上面的价值形式解释还是劳动分工解释,劳动价值论始终是建立在劳动这一社会活动基础之上的。如果整个社会都没有人从事生产性劳动,那这个社会就不存在“价值”这个东西了,何谈劳动价值论是正确还是错误的呢?换言之,只有假定“劳动创造价值”是非历史的,全机器生产的反驳才是有效的,但马克思本人恰恰强调劳动创造价值的历史性。
结语
最后,我们为什么要保卫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仅仅因为它是马克思的观点吗?当然不是。我认为,马克思对劳动价值论的论述在当今至少具有以下意义:
(1)作为李嘉图劳动价值论的延续,给出了一种不同于主流经济学的方法论个人主义的另一种研究经济现象的范式,帮助我们理解看似仅由供求调节的市场价格背后的深层规律;
(2)作为马克思资本主义批判的一部分,突出了资本主义分工这种劳动分工的特殊性:阶级权力下隐性的剥削;
(3)作为“对社会科学范畴的历史唯物主义批判”的典范,对我们反思今天的社会科学中那些看似具有“自然必然性”的范畴提供了启示;
(4)作为马克思的辩证法的应用,有助于我们理解马克思“从抽象到具体”“用思想具体再现现实具体”的独特方法论。
本文是一篇介绍性质的文章。如果各位读者想要进一步了解数理政经对价值价格理论的讨论,可以阅读公众号肆壹肆马研室和知乎Springfield的文章;如果想要进一步了解马克思对“价值”范畴的历史唯物主义批判,可以阅读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相关的内容;如果想要了解《资本论》“从抽象到具体”的创作方法,可以阅读本公众号的文章什么是马克思的“辩证逻辑”,或关于《资本论》创作方法的再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