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实证主义?科学等于实证?

文摘   2024-06-02 15:27   湖北  

“科学”作为一种宗教一文中,我曾分析了一种未经批判的“科学”概念是如何在当代社会发挥着宗教的意识形态功能。要突破这样一种“科学拜物教”,就要对科学本身的限度进行反思。公众号接下来几篇文章都是对科学哲学,尤其是社会科学哲学的介绍,旨在帮助读者建立起一套更系统的科学观。这篇文章将对实证主义的基本特征、发展及其“破产”进行回顾,希望能让大家破除对“实证”的迷信。(注:本系列文章由我的一次讲座的录音稿整理而成)

什么是实证主义
今天,当我们提到科学的时候,总会和“实证”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在有些人看来,科学就是实证科学,是否实证就是衡量一门学说是否是科学的标准。但遗憾的是,这种实证主义在科学哲学界一家独大的局面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已经宣告破产了。在深入探讨其为何破产前,我们先要知道什么是实证主义:
对实证主义,我们可以从以下特征对其进行初步描述:
首先,实证主义强调科学应该区分事实与价值,保持价值中立,只关注事物本身的问题,而不是关注应然的问题。社会科学家应该抱有一种物理学的理想,追求客观中立地解释世界。
第二个特征是规律-说明模式,也被称为覆盖率模式:要解释一个事实,首先必须先有一个规律,然后将事实作为规律的特殊情况进行推理。比如说,如果我们有规律:凡是地球上的物体都会受到重力,而小球是地球上的物体,那么我们就可以推断出小球受到重力。在这种有a就有b的模式下,这个解释与预测就存在对称性。过去的a推出今天的b,今天的a推出未来的b,两者本质上是一样的。
第三点,什么是实证?首先,这个命题必须被经验证实,或者在波普尔的版本中,至少要能被经验证伪。第二点是强调观察必须可重复,不能仅出现一次。只出现一次的观察无法形成规律和科学,这是实证主义的认识论原则。第四点,在方法论原则上,实证主义持有的是一种还原论方法,我们会具体展开讲解。

这是我们今天接触到的内容,我相信经济学教科书或者很多社科教科书都会放在前面,仿佛这就是科学的定义,仿佛社会科学理所应当遵循这样的要求。但这些话语并非从天上掉下来,而是一个历史谱系生成的。让我们简要回顾一下。实证主义是如何变成我们今天接触的实证主义。它总共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社会学家孔德最早提出的实证科学概念。孔德将人类历史时期划分为神学阶段、形而上学阶段和实证科学阶段。他认为过去人们受制于神学、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限制。然而,随着启蒙理性的兴起,人们开始进入现代科学的时代。这蕴含了一种历史进步论或者线性进步的历史观。在孔德看来,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这些科学之间存在层层递进的关系,即化学比物理学更加重要。生物学比化学更高,一切科学的终点是社会学。在孔德的社会学中,它是最高贵且最顶级的学科。孔德认为,我们可以基于现象的因果律,从经验观察中推导出方法论上统一的、研究对象分层的科学观念。社会学与物理学没有本质区别,他们应该是在方法论上统一的经验科学。
当这个流派发展到逻辑实证主义或逻辑经验主义时,便发生了转变。首先,逻辑经验主义比孔德更加反形而上学。孔德强调实证科学从经验出发,但并不排除一种人类线性进步的历史叙事。然而从逻辑实证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种叙事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形而上学。逻辑实证主义主张,我们不应该谈论任何形而上的东西,应该用认识论取代本体论。什么是本体论?用最简单的话来说,本体论是关于世界的本源知识。逻辑实证主义者认为讨论所谓世界的深层规律是毫无意义的,我们只能认识到可以观测到的恒常联结。
逻辑实证主义认为只有两类命题有意义:第一类是分析命题,即所谓的数学命题或逻辑命题,比如1+1=2。第二类命题是可以被经验证实的命题。逻辑实证主义持有一种还原论的语言观,认为任何社会科学的语言都可以被还原为一种分析物理对象的语言,这背后有一个语言哲学预设,即语言作为一个工具,它是一种单一的符号串,语言就其本质而言没有歧义。科学语言应该是严谨、中立、不掺杂情感的语言。逻辑实证主义认为最好的语言是原子式命题,是物理学的语言。

逻辑实证主义有两大主张,第一,经验是一切知识的基础。第二,理论概念是逻辑系统或者数学系统的阐释。这意味着我们的知识一方面来源于经验。另一方面,我们要将其上升到理论层面,必须运用逻辑或者数学实证系统进行解释。
从哲学史角度来看,实证主义的重要渊源是休谟。休谟是经验论的代表。他认为,我们无法确定事物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系。我们看到太阳晒石头,石头变热,我们无法得知背后是否存在深层原因。我们只能看到表面上两个事情之间的横向联结。这就是休谟理解的因果关系。密尔也认为,“除了现象的知识外,没有任何事物的知识”。我们不能幻想我们能看到本质世界或者更深层的东西。我们能看到的只有现象。
由于证实原则的内在缺陷,实证主义发展到第三个版本,即波普尔的证伪主义。他强调的是。科学与非科学的划界标准是经验证伪原则。波普尔区分科学与玄学、形而上学的关键在于能否被经验事实证伪。波普尔认为,马克思主义和宗教不是科学,因为马克思主义和宗教似乎任何事情都可以解释,正和反都可以解释。这无法就无法用经验验证它的正确性。波普尔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存在很大问题的,我们可以反驳,但在这里暂不展开。另一个特征是,他不认为我们可以用一种归纳的方式获得关于事物的确切知识。科学的意义在于它永远不是一劳永逸的真理,而是会被质疑、反思、辩论,只有这样科学才可能进步。
我说的这三种实证主义,后面两种是我们今天语境下经常提到的实证主义,也曾一度被冠有标准科学哲学的美名。这里有一个奇妙的颠倒。在孔德的理论中,社会学具有极高的权威性。所有科学达到顶峰是社会学,然而随着逻辑实证主义的转向,社会科学反而变得谦卑,模仿物理学是一种理想。我们必须力求将其与物理学相同,确保社会科学命题可以使用物理学中的规律-说明的形式阐释。


实证主义的失败
这种态度是可能的吗?这引发了我们下一个问题,即实证主义科学哲学的范式,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可以说是已经破产了。在这里破产并不意味着实证主义话语变得一文不值,这只意味着:在广泛的质疑下,实证主义已经失去了垄断了唯一“科学”概念定义权的地位。至少,今天我们不可能再说,科学就是实证科学。你对政治学家或者社会学家说这种话,他们只会认为你没有受过任何社会科学哲学的教育。
实证主义的破产包括很多原因。最主要的问题在于理论内在的缺陷。他的两大主张:经验是知识的基础和理论概念,即逻辑或者数学解释,从未在理论上真正达到统一。在这里我们不详细展开具体的辩论,只举一个例子:波普尔喜欢用黑天鹅来阐释他的证伪主义,他认为无论你看到多少只白天鹅,都无法确定下一只天鹅是否为黑天鹅。虽然这个事实永远无法证实,但仍可以被证伪。有些人可能会这样想。如果我看到一个黑天鹅,那么我只需不将其视为天鹅即可。它并非黑色品种的天鹅,而是另一种鸟。我们是否可以回避这种情况?波普尔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不符合科学程序。但事实上,无论你如何努力地试图在这个程序上做到客观中立,真正证实、证伪的始终是人。只要是人的介入,一定会介入一定的判断或者约定成分中。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实操上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刚才讨论的知识论原则是命题可验证、观察可重复。这看似是一个很合理的要求,然而在很大程度上,对于社会科学而言,如果将研究对象局限在某个程度上,那么很多问题无法研究。这在经济学还好,如果是政治学,那么我们是否讨论政治哲学?我们是否讨论什么是正义和公平?我们无法用实证科学的方法进行测算。当实证科学兴起时,政治哲学有一段时间就衰落了。后来人们发现不行,这些问题比起那些能够精确做实证研究的问题重要得多,于是,社会理论家从“宁可错误,也不可含糊不清”的实证主义态度 到“宁可含糊不清,也不可于世无补”的后实证主义态度。
第二个是我们何以实现价值中立。价值中立作为应然的理想当然值得追求,然而科学实践上真的能做到完全的价值中立吗?当我们选择一些对象进行客观观察时,这种选择本身是否已经包含价值倾向性?例如,经济学中提到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在新古典经济学中,经济学家关注禀赋、科技水平以及许多要素。对于政治经济学家,他们可能会关注的一些新古典经济学根本不考虑的要素,如产业后备军效应对劳动强度、劳动时间的影响。当我们选择观测对象时,一定会介入价值判断。真正的价值中立不可能。在需要站队时,保守地表示自己是客观中立的立场,在很多程度上就是在为既得利益者辩护。
最后一个问题是,实证主义是从自然科学中提出的一套方法论准则。它无法囊括许多人类社会特有的属性,例如人类社会的宏观结构与个体之间的互相影响。人们并非像原子一样服从规律运动,而是会介入到结构、规律的变化之中。又比如,物理学理论并不会直接影响被观测者。但有影响力的社会科学理论的提出,它一定会对它的观察对象造成影响。
综合以上原因,实证主义遭到了非常多的质疑,无法维持其在社会科学中的霸主地位。只有从对抽象的“实证”概念的信仰上升到对“实证”所携带的一整套话语体系的反思,学会对实证主义进行划界,我们才能避免它变成一种意识形态。
(下篇文章开始将会具体介绍实证主义霸权受到质疑后新社会科学哲学的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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