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家人为孩子庆祝生日之后,我带女儿去了沙坪坝。三年前的今天,我剖腹产生下儿子,我决定为了孩子不再“岁月静好”,而是重新拿笔,拾捡对文学的热爱,把笔端对准沉默的群体。这三年,我的文字在沉默里走过春秋冬夏。今天下午,我也在沉默里走向西南医院烧伤科。
孩子的出生,是我的重生日,是一个人对过去生活的告别,是对人生价值有更深入的理解,是对上有老下有小有更多的责任。
因今天事情繁芜,我在地铁上匆忙写了几个字,让我感受了摇摇晃晃写字的别扭。
我先到了二楼去看刘易铭,他准备这个月25日出院,回到四川的农村老家康养一段时间,再返院做手术。
刘易铭更瘦了,我拉着他的手,他没有力气握住我的手。几个月的治疗,让铭铭的性格彻底改变,成天呆在沉闷的病房,疼痛把他层层裹住,他失去了笑容,与无尽的绝望相依相随。在绝望中,在冰层上,也有少许的光点照进去,让他感受到苦难之上还有很多陌生人在关心他。铭铭的父亲,这次接儿子回乡后,立刻返到成都开网约车,他想通过春节期间挣钱,每单有奖励,奖励就是希望。一个人在悬崖绝壁面前,要拼命抓住绿意和绳索。
我带去了卡片,在护士台写了几个字,稀里糊涂的我,把日期写错了。卡片上的两句话,是一个读者朋友发给我的。
刘易铭妈妈陪我到四楼看望王希泽。这几年,我写文章,视力下降,日常不戴眼镜。走到床前,我不敢直视小泽的伤口,倘若我戴了眼镜,看到大面积血红色的皮肤,我无法把眼泪收回。
整理好心绪,看着王希泽的面容,我疼惜地说,小泽,我们是老朋友了,上次我在手术室门口接过你。
他望着我,目光里带着微笑,轻声地说,风铃阿姨。
一个被高压电击伤百分之八十多的孩子,挺住了感染,挺住了十多次手术,挺住了ICU的大孤独,挺住了双腿的截肢,这一周终于转入普通病房。见到小泽,我看到时间给予人的希望,小泽自己苦撑下来的希望,我从进门时的压抑心情,大口地舒了一口气。孩子命大,从刀锋上,从寒光里,挺过来了。
我抚摸着小泽的额头,拉着他的左手,他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感受到了身体在千疮百孔的煎熬之中,还有爱的源泉。
因病房不能久留,还有隔床病人的烧伤面积很大,我不想过多打扰,我对小泽说,现在转入普通病房,有爸妈天天陪伴,是好的开端,阿姨为你加油。
小泽母亲说,日常,她会播放我写小泽的文章给他听。
或许,语感并不好的文字,没有逻辑思维的文字,没有灵魂的文字,此刻有了或深或浅的意义。
我离开病房时,再次看了小泽裹着纱布的身体,胸部大面积的创伤,能照见当初受伤时的大创面,膝盖以下是空的,这一生需要假肢辅助,还有脸上、头皮的伤痕属于暗哑之声。
走出病房,我站在门口望着小泽。他的右手,轻轻抬起来,几根还是黑色的指头在空中作了“再见”的动作。那一刻,我想到李修文写的《惊恐与哀恸之歌》里的句子,有一种损毁,注定无法得到偿报,它将永远停留在它遭到损毁的地方。那一只伤痕累累,带着深重印迹的手啊,是被电击伤的痕迹,是彻骨的疼痛,是旷日持久的挣扎,是现实的一种,是与莺歌燕舞格格不入的镜像。
那一瞬,我看到小泽母亲,站在儿子身后掩面哭泣。她曾对我说过,不能在儿子面前哭,父母有再大的压力和焦虑,也不能传递给孩子。
我的女儿没有进病房,她在门外被刘易铭母亲陪着。我走出病房,女儿看到护士站对面的祝愿墙上贴着原创的捏捏乐,是一个动物的图案,她说,我下次也捏一个帖在上面,希望他们早日康复。
对女儿的生命教育,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就像我儿时,奶奶教我要善良,要有同情心一样。
走出病房,我替小泽和铭铭高兴,一如今天重庆的艳阳高照,他们在童年不幸经历了人生的大风暴,这种风暴是毁灭性的,但没有摧毁其意志,他们经过几个月的治疗,脱离了生命危险,正在朝标杆缓慢走去,这是当初父母看到孩子受伤那一刻的绝望最好的样子,已接受了苦难的孩子,未来之路荆棘密布,但这一幕,在脱离生命危险之后,已被重生召唤,已从陡峭的山壁走到平坦地带,这是“昨日”苦难的总结,也是“今日”新生的开始。我祝愿被深渊折磨,被爱拂过的两个家庭,携带着孩子,每一步都会顺利,每一天都被爱与希望照耀。
今天,是我重生三周年的纪念日,我用行走、陪伴与探望,在他人的命运里看到了生命的承受力,看到此刻的不朽——活着的每分每秒无比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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