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肉身到尘土

文摘   2024-12-28 23:24   广西  

堂屋里,一阵深沉的哀乐声从东传到西,从西染到东,哀乐里的主人,挂在墙上,睡在棺木里。墙壁上写着何昭炯的名字,让我心颤。这个名字给我最早的记忆,是我在农村老家,每年垫江的秀君阿姨与何姑父要来我家玩。何姑父喜欢阅读,善古诗词,还爱绘画,他和我奶奶聊文学,我在一旁听。我的奶奶大学毕业后,跟着爷爷在乡村办学教英语。一个大学生远离故土在陌生的乡镇扎根一辈子,再加上我爷爷早逝,奶奶在荒芜的小镇上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家里来了一个懂艺术的人,又是自家亲戚,奶奶特别开心。


在乡镇,闲时人们喜欢说闲言碎语,也喜欢打牌打麻将,有的泼妇还喜欢骂街,有的人在愚昧里打转。在文化的沙漠,一个人远离人群独自在煤油灯下自学绘画、雕刻、古诗词,让自己成为纯粹的书生是难能可贵的。我的姑父何昭炯便是这样一个干净的书生。他的作品,是他这一生对艺术淬炼的“金蔷薇”,他几十年如一日地把自己投入孤独中,这些作品照彻着他的艺术人生。



我知道他患肺癌后,我因琐事缠身没有去垫江看他,我曾和做短视频的朋友聊到何姑父的画作,朋友很感兴趣,想开车到100多公里的农村去做一期关于乡村手艺人的作品,后因短视频工作室的人员工作变动而搁浅。获悉何姑夫离世的消息,是26日深夜,我看到哥哥在朋友圈发布消息后,我的眼泪滴落在手机上,我本想春节去看望何姑父与他聊艺术的愿望,再也无法实现。


我让哥哥拍一张姑父写的书的前言给我,那里能看到姑父心灵的痕迹。他这样写到,“1958年,杨同学读完农中第一期,下学期开学,他出生贫农,留校,而我却往回走,杨同学站在原地目送。我怨自己,何不生于百年之后。梦里,还是那间小学教室,课桌、同学、讲堂、老师。”从这些字里行间,可见姑夫很渴望读书,奈何家庭成分不好,不得不离开小学校园,把对知识的渴求延续到校园之外。无书读时,便去借书读,在不讲道理的年代,能有安放心灵的书桌,能有一本好书,是求之不得的事。故此,文化的种子是自我播撒的,拒绝把自己融入愚昧无知的盐碱地也是可以实现的。何姑父在凄苦的煤油灯下,学雕刻,画山水画,练毛笔字,个人轻微如尘,而灵魂的重量超越了肉身,超越了乡村的清贫。


他患病后,放弃过度治疗,一来不给子女增加经济负担,二来自己想得通透,与其用各种管子和放化疗维持生命,不如自己留在农村顺应疾病顺应命运最后把自己变为一捧泥土。只是太快,快得棺木里躺着的人,与曾与我畅聊艺术的何姑父,我无法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快得我还没等到春节回乡,何姑父就停留在2024年的寒冬,这令我伤心,也让我从另一个层面去理解,癌细胞深入骨髓的压榨已掏干姑父的身体,已把他折磨得只剩下疼痛,他的离去是对肉身的解脱。他写的书,留下的绘画作品是他精神生气蓬勃的艺术洪流,在他的亲人间流淌出永恒的生命之河。


今夜之后,我姑父的肉身会变为尘埃。他的坟上会长满青葱的野草。沿着山林的晚风和夕霞,我知道坟山上住着幼时因家庭成分问题离开校园自学绘画的一个老人。他怨为何自己不生在百年之后,他没有一直哀怨下去而是看清世相后把委屈与不公,把命运放在活着的每一天,用“每一个瞬间,每一个偶然投来的词语或眼神,每一个缜密的思想或一句戏言,每一个人类心灵的细微活动,以及杨树的飞絮,夜间映在水塘里的点点星光”,磨研在简陋的纸上,磨研在寂寥的乡村书房里,他用几十年去搜寻这无数的细沙,熔成合金,最终铸成自己的“金蔷薇”-----这是从废墟上走出来的一条重生之路,这是抵抗薄凉时代的一条路。这条路,同路的人极少。他在这条路上耕耘了一辈子,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站着绘画、站着写作的农民,一个清贫一生的文人,一个被艺术滋养的心灵富人。


我和姑父唯一的连接是他在自己设计自己打印出来的序言中写道:承蒙侄女风铃资助付梓,深表谢忱。今夜之后,喧嚣远去,伤痛远去,思念远去,一个乡村文人的坟山孤独永存,书香永存,何昭炯姑父留下一个凡人对艺术热爱的心意永存。

从彼岸到此岸
不合众嚣,独具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