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掉牙了
文 | 夏炳文
什么老掉牙了？我说的是我自己，老了老了，就这两三个月，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掉了好几颗牙。
先是右边下面的牙，正吃着饭，咔嚓一声，吐出一看，是一颗牙；后来是右边上面的牙，早上正刷着牙，嘴里有东西，吐出一看，又是一颗牙。
再后来，是左边下面的牙，也是吃着饭，又听到咔嚓一声，还没吐出来，我就对妻子说，牙又掉了。这颗牙掉得不让人安生，牙根剩下一点突出的小尖，总是刺到舌头，饭也没法吃，咽唾液都碍事。下午赶紧到医院，找牙医给磨平了，花了二十多块钱。
一天，正走着路，和妻子说着话，又一颗牙掉下来，用手一摸，是左边上面的牙。
我对妻子说，我掉牙的水平实在是高，一般人可比不上，对称着掉，按顺序掉，要是再掉，是不是该轮着上下大门牙了？
妻子说，你看你老到什么程度了？都老掉牙了！现在成大豁牙子——夏天啃西瓜，一道一道的。
为什么会掉牙？我心里明镜似的，都是自找的，喜欢吃糖吃的。
20年前，我肾移植后，牙齿出现问题，医生说，几个牙有大洞，应该都拔掉。因为肾移植，很谨慎，没敢拔，就这么一直留着。
可是呢，还是死不悔改，喜欢吃糖，拼命吃糖，老了老了，牙就早早掉了，活该！
想起辛弃疾的《卜算子·齿落》来。年轻时读这首词，没有任何感觉，现在读来，简直说的就是自己：
刚者不坚牢，柔者难摧挫。不信张开口角看，舌在牙先堕。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坚硬的东西并不牢靠，柔软的东西却难以摧折毁掉。不信张开口角往里瞧，滑舌灵活牙却先掉了。两旁的牙齿已离槽，中间的大牙又见少。说与孩儿莫笑我年老，牙齿的孔穴任凭你们来回跑。
你说，我牙齿的四个空洞，是不是也像一个个狗窦，可以让调皮的孩童钻来钻去？只是现在的我比辛弃疾稍好一点，中间的大门牙还在。
有个成语叫“狗窦大开”，就是嘲笑人掉牙缺齿的，故事来自《世说新语》：
张吴兴年八岁，亏齿，先达知其不常，故戏之曰：“君口中何为开狗窦？”张应声答曰：“正使君辈从此中出入。”
张吴兴，名张玄之，字祖希，曾任吴兴太守。张玄之八岁时掉了牙，大人知道他不是一般孩子，故意逗他说：“你嘴里怎么开了狗洞？”张玄之应声回答：“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人从这里出入。”
《幼学琼林》是中国古代儿童启蒙读物，其中就有一句：“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所以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说：“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
我呢，现在就是一个“狗窦大开”的人。
我的牙，是因为老才掉的。有的人掉牙，却不是这样的。
记得看过一部并不很知名的电影，叫《爱情的牙齿》，其中有一个情节让我至今难忘：一向谨小慎微的魏迎秋，在与爱人钱叶红分手前，突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用钳子拔下自己那颗被对方夸赞过的虎牙送给她，并说，只有疼才能让我记住你。
巧了，有一首歌曲叫《爱你爱到掉了牙》，大概说的就是这种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掉牙平淡无奇，可远远比不上他们掉牙那么惊险刺激。
牙掉了，你会怎么办？
若是小孩子，民间是很有讲究的，不能乱扔。下面的牙，要扔到屋顶，扔得越高越好，好快点往上长新牙；上面的牙，要扔到床底，扔得越往里越好，好快点往下长新牙。
我们呢，都是老掉牙的人了，直接扔垃圾桶完事。但是有人就不，郑重其事地将掉落的牙埋葬起来。
俞樾，清末著名学者、文学家、经学家、古文字学家、书法家，现代诗人俞平伯的曾祖父，章太炎、吴昌硕皆出其门下。他对我们沭阳晚清才女刘清韵的才华和作品非常赏识，并为其作品集《小蓬莱仙馆传奇》作序，他这样评价刘清韵的作品：“虽传述旧事，而时出新意，关目节拍，皆极灵动。至其词，则不以涂泽为工，而以自然为美，颇得元人三味。视李笠翁十种曲，才气不及，而雅洁转似过之。”
61岁的俞樾开始掉牙，他将自家落齿与珍藏多年的爱妻姚文玉的牙齿收存在一起，埋而葬之，并撰《双齿冢志铭》记其事：“内子姚夫人遗有堕齿一，藏之至今，十有五年矣。余去年亦堕一齿，乃合而厝之俞楼之后，文石亭之前。”又作《双齿冢诗》：“他日好留莲颗在，当年同咬菜根来。残齿零落存无几，尽拟相从到右台。”
姚文玉是俞樾表姐，两人青梅竹马，姚氏熟读诗书，著有诗集《含章集》。两人婚后感情深厚。姚文玉病重弥留之际，与俞樾道别：“吾不起矣，君亦暮年，善自保重。”一时间，老泪纵横，相顾无言。
读书多了，你就会发现，遭受落齿之痛的人，还真不少。
唐代大文豪韩愈，牙齿出问题就比较早，36岁牙齿开始松动，《祭十二郎文》中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后来陆陆续续地掉，到42岁，连门牙都掉了。到53岁，牙齿竟全部掉光。四年后，韩愈去世，享年五十七岁，可悲可叹！
韩愈有一首《落齿》诗，很长，近200个字，记述了自己掉牙的过程，从紧张到旷达，从恐惧死亡再到乐天知命。我估计，这应该是写掉牙最长的一篇诗文了。
韩愈有个好朋友叫刘师服，牙特别好，“羡君牙齿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你的牙齿又洁白又牢固，吃嘛嘛香，可以大口吃肉，牙齿锋利得就像刀子一样。再看看自己呢，“匙抄烂饭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只能用勺子舀着吃煮得软烂的饭，而且像老牛反刍一样细嚼慢咽。韩愈那是既羡慕又嫉妒，于是写下一首诗——《赠刘师服》。
中国古代文人，要数陆游的牙齿最不好，其与牙齿相关的诗作就有150余首，一副很可怜的样子。
先是牙齿有点摇动，还能将就吃肉，“一齿屡摇犹决肉，双眸虽涩尚耽书”；接着，齿根有点松动，“鬓毛萧飒齿根浮，徂岁翩翩肯暂留”；然后，牙齿缝隙变大，齿牙稀疏，已经不敢大块吃肉了，“况予齿日疏，大脔敢屡嘬”；时间长了，牙齿自然掉落，“似病非病臂已瘳，当堕末堕齿难留”；齿落漏风，影响说话发音，教书时常常把字音念错，“齿豁从教道字讹，负薪陌上且行歌”；牙齿掉了影响形象，尽被顽童嘲笑，而且只能用汤匙舀稀饭吃了，“齿豁头童尽耐嘲，即今烂饭用匙抄”；嘴里只剩下两颗牙齿，已经是满嘴漏风了，“衰残口两齿，困厄家四壁”。
牙齿掉得多了，陆游也开始想得开，晚年时他对落齿已没有太多伤感。他在《一齿动摇似不可复留有感》中写道：
晚境常忧豁可憎，苦留终不受丁宁。主贫何恨客辞去，木老元知叶自零。未害朵颐临肉俎，但妨叩齿读仙经。从今有酒须勤买，莫学骚人要独醒。
刚开始还觉得牙齿掉了，嘴巴留下大大的豁口让人感到可恶，但后来想想也坦然，毕竟主人贫穷客人就会主动辞去、树木老了叶子自然就会掉落。虽然牙齿掉了，但肉还可以慢慢嚼，只是对叩齿和读经有些妨碍。不管它了，还是多去喝酒买醉享受生活，不学屈原“世人皆醉我独醒”了。
鲁迅先生一直遭受牙病困扰，牙齿掉落速度也很快。
他在文章《从胡须说到牙齿》中曾谈到，自己从小牙齿就不好，30岁开始不断掉牙，40多岁牙齿几乎全部坏掉，到49岁时，一气之下，把剩下的5颗牙全部拔掉了！
丰子恺曾写过一篇《口中剿匪记》，开头就说：
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齿拔光。为什么要这样说法呢？因为我口中所剩十七颗牙齿，不但毫无用处，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浅。现在索性把它们拔光，犹如把盘踞要害的群匪剿尽、肃清，从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乐业。
这是作者1947年写的文章，那年他49岁，将牙齿全部拔光。
我的牙一直在掉，从紧张到习惯，从烦恼到淡然。第一次第二次掉牙，心中郁闷好长时间，第三次第四次掉牙，已经习以为常，现在正等着第五次第六次掉牙呢。
妻子安慰我说，不要担心，你看你牙掉了，头发却变多了，现在是又多又乌。我照照镜子，还真是这样，内心大慰。
我一直在琢磨，等牙都掉光了，就装上满口大金牙，嘴一咧金光闪闪的，说不定哪天某个导演找我去演个地主恶霸什么的，还能火一把呢，你说有没有可能？对，就这么办！
2024年3月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