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麦口天
文 | 夏炳文
“小满三天遍地黄”,小满一过,麦穗日渐饱满;“刮谷刮谷,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布谷鸟,天天在高空鸣叫;“杏子黄,麦上场”,院子里的小杏子,由青绿而半黄而全黄——这些都在告诉我们,麦口天快到了,忙收忙种,一年中最辛苦的日子。
“五黄六月天,焦麦炸豆时”“蚕老一时,麦熟一晌”。西南火风一刮,中午日头一晒,麦芒就炸起来了。母亲站在大田边,掐棵麦穗,搁手里搓搓,放嘴里嚼嚼,说,赶紧收。
我念初中、高中,每到麦口天,都要回家,帮着忙几天。
结束后,就会掉一层皮,后背黑黑白白、斑斑驳驳,惨不忍睹;更奇怪的是,每次忙完麦口,一定会发烧,无有例外。
这样的记忆,刻骨铭心。
家家开始磨镰刀。坐在水缸边,臼碗清水,小板凳坐着,一块长条形磨刀石,几把从小边屋翻出的镰刀,刺啦刺啦,一面磨一面加水,不时用大拇指摸摸,刀口磨雪亮锋快。
还要早早压场。家边找块空地,没有空地,就毁掉一块小园田,必须是大太阳可以照到的地方。刨开地,洒上水,再撒上细碎的麦穰(沭阳叫“草yan”),然后拉“碌磙”来回压,压得平平整整,反复多次,场就做好了。
农村有谜语,“用时是个宝,不用不如草,不能吃不能喝,不拉它不跑”,说的就是“碌磙”。
麦收,称为“龙口夺食”。每天不知要看多少遍天,到点就听天气预报——先是听每家每户挂在堂屋门口的小广播,后来就听收音机,再后来就看电视。
我们沭阳,就是“一季麦”,“一麦抵三秋”,这是一年最主要的收成。麦口,天说变就变,雨说来就来,让人提心吊胆。
有时,几天暴雨过后,金黄的麦子淹没在齐腰深的大水中,干着急。有一年,我曾坐着洗澡用的大木桶,划到麦田中间,用镰刀割点麦穗回来。有时,麦子刚刚收上场,大雨来了,水围门,水淌麦,下上几天,麦穗霉烂,欲哭无泪。
“黄金铺地,老少弯腰。”全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带上镰刀,拎着水壶,带点干巴饼,推上平车,浩浩荡荡向湖里进发,全庄你喊我叫,鸡飞狗跳,热热闹闹。几岁的孩子怎么办?带到田边,自己玩,玩累就睡,随便睡哪里。
人人一顶麦秸草帽,从地头开始,弯下腰,一刀一刀向前收,一把一把放成堆。
骄阳似火,满头大汗,后背火辣辣,满头满脸灰尘碎屑。累了,渴了,停下来歇歇,擦把汗,喝点水。若边上有沟渠,那是最好,洗把脸,捧口水喝,那时的水,清澈透明,鱼翔浅底。
中午怎么办?小时候,我们那儿一天两顿饭,又要抢时间,没有回家的,就是坐在路边树荫凉下,喝点水,吃点饼,躺一会,歇歇腰,然后继续收。
也有卖冰棒的。一个大木箱,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冰棒用厚厚的小棉被包着,高声叫卖:“香蕉、白糖冰棒喔!”几分钱一根,大多吃不起,有人也会买上一支,冰凉爽口,神仙享受。
一面收,一面捆。
抽两把麦子,麦秸粗长些的,麦头对麦头,简单打个结,叫“麦绕子”,置于地上,平放麦子,“麦绕子”两头一紧,一只膝盖压住麦子,用力一拧一绕,捆好竖起,叫“麦个儿”。需要经验,捆不好,一拎就散。
收好后,便往平车上装。装车是个技术活,穗向里杆向外,横竖交错摆放,既要放得好不散不乱,还要放得多不歪不斜。有经验的人负责堆放,其他人负责递送。越装越高,或用手抓住“麦个儿”往上撂,或用杈叉住“麦个儿”往上扔。
装好车的麦子用绳拦一下,就往场上拉。麦地泥土松软,装满麦子的平车很难拉,到大路上就好多了。生产队大集体时,往社场上拉;分产到户了,各自拉回家。
有时遇到“倒塘”,平车一歪,麦子散落一地。没办法,重新装,重新拉。
收麦子,分“小刀割”和“大刀掠”。
小刀割,就是用小镰刀收,刀头六七寸长,一把一把收,效率低,但浪费少;大刀掠,就是用大刀,刀头有二尺左右,一掠一大片,效率高,但麦子多有散落。
我们小时候,基本都是用小镰刀收。
天气炎热,麦芒刺人,须穿长衣长裤,即便如此,仍刺透衣衫,加上汗渍,又痛又痒,越搔越痒,有人就会染上“麦毒”,十天半月方好。
一直弯腰收麦,腰酸疼受不了。跟大人说,大人就笑:“小孩子哪有腰啊!”
晚上,很迟到家,早上棒须(玉米面)稀饭往往一烧一大锅,够一家喝一天的,烀点方瓜、长豆角,吃点饼。没有电,都是摸黑吃,最多点个煤油灯,会吃到飞虫,脚下的蚊子就更不用说了。
收一天麦子,淌一天汗,全身泥土麦穰的,就要洗澡。多是在家,用大木桶洗,或用脸盆从头冲到脚;也有到大河里洗的,但麦口天早晚还凉,下水就会一激灵。
小孩火力大,只要淌汗就会下河。春秋天割猪菜,经常下远,淌水过河。我早早得了关节炎,髁盖(膝盖)疼起来要命,一疼就偎在小锅屋,母亲烙煎饼,我在边上哭,母亲烙个葱花煎饼给我,一面吃一面哭。一直到县中工作,还经常疼。
生产队大集体时,还要“拾麦子”。
收好一大块地,麦子拉走后,地里还有一些散落麦子,全庄老少,挤在地头,生产队长一声令下:“放门了!”大家一窝蜂冲进麦田,捡拾那些散落的麦子,谁拾到就是谁的,场面极其震撼。
“多拾一枝麦穗,碗里就多一个面疙瘩。”没办法,那时太穷,一点点粮食都是宝贝。
收完了,麦子铺在场上,就要脱粒。
或用连枷打。连枷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竹条或木条构成,一举一落,拍打谷物,使籽粒掉下来。连枷历史悠久,春秋战国时便有。我曾写过一文——《连枷》,可以看看。生产队大集体,很大的社场,铺满金黄的麦子,大家排成一排,一起打连枷;分产到户,就在家门前小场上,用连枷打。
或用碌磙压。碌磙系上绳子,套在牛脖上,有人牵着牛,拿着鞭子,在场上绕着圆圈压麦子。牛不肯动或不听话时,就用鞭子抽。牛屁股下常系一袋,防牛拉屎。碌磙多用青石做成,上面用錾子錾出齿来,二十一齿为“水牛磙”,十九齿叫“黄牛磙”,十七齿是“小驴磙”。紧邻沭阳的东海房山青石,最适宜做碌磙。没有牛,或者牛少时,也会两三个人拉碌磙,真不易拉。
后来,有了手扶拖拉机,沭阳话叫“小手扶”,就用“小手扶”压场,或者“小手扶”后面拉着碌磙,又快又省力。
有了脱粒机,就更省事了,拉上场的麦子,一把把直接送入脱粒机里,尘屑漫天飞扬,呛得受不了,口鼻皆灰黑。没有电,脱粒机用脚踩,一面踩一面往里续麦子。
俗话说,“牛不知力大。”牛是强劳力,虽然慢悠悠,但力大无比。牛有“喝声之力”,只要吆喝一声,就有力气。所以,赶牛人就要“打嘞嘞”,分耕地嘞嘞、打场嘞嘞、赶车嘞嘞等。
这种吆喝牛的声音,有的是很短的一声,基本用“哦、呵、嘿、啊、哟、哈”几个字,有时单用一个字,有时是几个字连在一起,变成很长的几句,如“哦呵呵哦呵哦呵,哦呵哦呵哦呵呵呵,哦呀嘿嘿……”
打嘞嘞,声音抑扬顿挫,悠扬婉转。一个“嘞嘞”结束,往往会向空中甩上一个空心响鞭,潇洒飘逸。我们这些小孩子,最喜欢看打嘞嘞、抽空心鞭,还会跟上吆喝几句、抽上几鞭。
打嘞嘞,是一种劳动号子,更是人与牛的温情交流,一幅很让人感动的画面。
做得一手好农活,打得一个好嘞嘞,这样的年轻人魅力无穷,在那时的农村,就像明星一样,民间有“一个好嘞嘞,引来一个小大姐”的说法。
2009年,沭阳“打嘞嘞”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音乐类,被收录进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料汇编。
连枷打、碌磙压之后,用杈把脱过粒的麦穰叉在一边,再用小耙子耙耙,耙出更细碎的麦秸。剩下的,就是麦粒夹杂皮壳、碎屑的一大堆。
这时,就要扬场。
扬场,就是将打好的麦粒分离出来。扬场用的是木锨,这也是技术活,须看好风力、风向。
俗语:“顶风扬场,顺风簸簸箕。”人站在风口,铲起一木锨,用力向空中一扬,木锨头一歪,全部四散开,麦粒掉下来,皮壳、碎屑顺风飘走。一人用木锨扬,另一人来回扫麦粒堆,将碎屑扫走,人人都要戴草帽。
经过多次扬场,剩下的就是暗黄色的麦粒,看了,很有成就感,满心欢喜。
扬场之后,事情还没完,要晒场。
俗话说,“稻上场,麦进仓,黄豆扛在肩拐上。”稻子运到场上,基本保险,下点雨关系不大;黄豆打下来,用笆斗扛进屋就好;小麦不但要抓紧收抓紧脱粒,还要抓紧扬好晒好,进屋进仓才保险。
大太阳下晒一段时间,还要用“探木”往前翻动麦子。
看场,主要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任务,心一直都是提溜着的。天气预报也不太准,雨说来就来。一看天边黑上来一大片,赶紧喊大人,所有人都来抢场,把麦子收进屋,等天晴再晒。最怕的是东南方向来雨,一定是大暴雨,沭阳俗话,“东南雨不上来,上来没沟涯(读ai)”。
有没有来不及抢的?有的。雨哗哗下,雷轰轰响,我们在雨地里往屋里扛麦子,全身湿透透的。雨太大,动流淌,麦子冲走一些,心疼要命。
粮囤用的是“节子”,芦苇压扁后手工编织而成,用“节子”圈个大圆圈,将粮食倒进去,一边倒一边往上续“节子”,这也要技术,否则囤子会歪。“节子”通风透气性好,粮食不易发霉。
那么,是不是没事了?哪里!还要抢种呢。
那时稻子少,主要是点黄豆和棒秫(玉米)。点,就是一人用锄头刨出一个坑,另一人往坑里丢几粒黄豆和棒秫种,刨下一个坑的土,就顺便掩埋上一个坑。
除了点,还有条播,工具就是耩(jiǎng)子。
耩子半人高,最上面有横木扶手,叫“耩把子”;最下面有空心腿,一般是三条,末端装有铁脚,叫“犁铧子”;上面有漏斗,里面装的籽种,与下面空心腿相通,中间有闸门可控出种量;闸门上装一活动石卵,叫“耩蛋子”,蛋上绑一竹签子,叫“耩机子”,伸入闸门拨动籽种流动。
播种时,可以牛拉耩,也可以人拉耩,多是人拉。“犁铧子”插入土中,一人手执“耩把子”,叫“摇耩子”,边走边摇,使漏斗里的籽种顺空心腿播入土中。
抢收抢种完,麦口天便告结束,基本都要半月二十天。我念小学时,都会放十五天麦假,老师也要回家忙。
“麦口麦口,想想发愁。”那时的麦口天,是农民一年中最忙最苦最累的日子,一个麦口天过来,谁都要脱一层皮、掉几斤肉。
“割麦打场,小孩没娘。”家家小孩没有人看、没时间管,草堆跟、地头、路边,随时都能看到睡着的小孩子。
“麦黄黄,杏黄黄,出嫁闺女瞧看娘。”麦口上,出门的女儿会回趟娘家,瞧看娘是假,带着小女婿来帮收麦子是真。
关于麦口天,白居易《观刈麦》写得最形象直白:
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这首诗写得有多好。今天的我,将就算“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觉得也很惭愧。
麦口天,真的让人难忘!
后记:看到写这篇“麦口天”,妻子说,对,是要写写,现在的人都“修”的了,“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应该回到几十年前“回炉重造”,什么矫情毛病,过两次麦口天,什么都好了。
你知道“‘修’的了”,是什么意思吗?
2024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