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毒症二十年回首与感悟
文 | 夏炳文
2005年罹患尿毒症，迄今正好二十年。二十年是个很不短的人生历程，再回首，我来说说自己的一点感悟。
是病是苦，人生实苦。
不管什么病，大病有大病的苦痛，小病有小病的烦恼。
大病容易绝望，让你对生活失去信心。好好的日子，大病就像一块巨石，压在你的头顶，随时将你压垮。
2005年我在南京换肾，有个病友，镇江的，年龄不大，父母商量着要把家里的房子卖掉给他换肾，他的母亲，一直在医院走廊里流泪，让人不忍直视。
这二十年，我大多在医院度过，天天看到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病患，受着各种各样的苦痛。我也第一次明白，不是所有疾病，医生都有办法。很多时候，医生也会无能为力。这种无能为力，对病人来说，就是无尽的深渊。
人生实苦，身患疾病的人生尤苦。
对我们来说，我是大病缠身，妻子是小病不断，两人可谓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南京住院，妻子服侍我。本就体弱的她，奔波忙碌，吃不安睡不好，日渐憔悴。有一次，她急匆匆到外面给我打饭，下台阶没注意，一下子摔倒磕到膝盖，长时间爬不起来，一瘸一拐继续买饭。直至今日，她的膝盖依然不能正常舒展到位。
有很多次，我透析回家，精疲力竭。妻子眩晕症发作，天旋地转，呕吐不止，我照顾她，一直到夜里一两点。她安静地睡着，我才休息，一有情况，马上起床。那一刻，内心如无边无际的暗夜，绝望至极！
最近几年，家庭变故，大姐去世、母亲去世、弟弟去世，接二连三的打击，加上无休止的透析，几乎让我难以支撑！有多少次，夜里睡不着，就起来呆坐，就出去走路，只觉前路迷茫、生活无望。
就在前段时间，妻子心动过速频繁发作，只能静卧休息，一个病人照顾另一个病人，内心阵阵酸楚！
我们常常相对而叹。我说，“你看这两人，日子倒怎办呢？”妻子说，“简单！过一天是一天！”岂止我们？这个世上，说起来，谁家不是一地鸡毛，谁不是满腹苦水？都不容易啊！
人最好不要生病，但又怎么可能？人生实苦，有一大半都是疾病带来的。
幸福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比如，不生病。
到了医院，才知道什么叫花钱如流水。
2005年，工资两三千块钱，房价1000多一平方，家里也没有多少存款。小县城，日子平淡，倒也安稳。
病了，才知道钱真是好东西，又真不是个东西！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吾等俗人！
每次护士催交钱，都是几万几万往外掏。那时换个肾，十几、二十万；吃抗排异药物，一年十多万；做个免疫吸附，一周时间，七八万没了；为了降低抗体，用一种化疗药，十多天，十多万出去了；要是遇上感染排异，三四十万没了，人还不一定能救回来……加上来回奔波各种开销，钱真得像流水一样，还听不到一点声响。即便现在，一年透析也要十多万。钱，在这个时候，还能叫钱吗？
那年，担心换肾钱不够，去南京前，我和妻子还专门到银行贷款五万元，那一刻，岂止欲哭无泪，简直想死的心都有！
平时十块八块省着用，此时十万八万转眼光。很多病人放弃治疗，不是医生没办法，实在是花不起那钱。即便可以负担，花光家底，到处借债，病人是活过来了，可是，对家里所有人，都有一种极大的负罪感，天天内疚自责，还活个什么劲？
巴菲特曾言：“家庭的第一核心是经济，而不是感情。婚姻生活本就是柴米油盐过日子，是需要金钱去维持的。”人间疾苦，有钱无阻！年轻人，好好挣钱吧！
请多给脆弱的病人以信心和安慰！
生病，你才发现，人，已经没有一点尊严。
检查也好，手术也好，躺在病床上，就像待宰羔羊一样任人摆布，有时还要赔着笑脸接受呵斥。你，不过就是医生护士日常工作流水线上的一个“产品”而已。其实，医生护士并非冷漠，只是习惯了那种严肃认真的工作态度而已！你的病，对你是天大的事儿，对医生护士早已司空见惯。但对病人来说，给他以信心和尊严，比医疗技术更为重要！
在南京住院，邻床是安徽一位老师，晚上，他带着满腹的悲怆凄凉对我说，夏老师，我做这么多年老师，才知道生病后的人，几乎已经不能叫做人了，真是可悲！这是一个失去了所有尊严的人说的话。
一个人病得久了，是会讨人厌的。就连我自己，都常常讨厌自己，像个废人一样在世上苟延残喘，给妻子女儿、给一大家带来这么多的负担和烦恼！
死了，也许就能一了百了！这样赖活着，哪如死掉好？很多病人，真是这么想的，也真准备这么做。
有的人会焦虑，有的人会恐惧，有的人会悲哀，有的人会抑郁，有的人会绝望……这些心理问题，比疾病本身更可怕！
对一个无钱治疗、长期病痛煎熬、绝症无法治愈的人来说，再多的心理疏导也解决不了问题。
病人的这种情绪，是需要渠道宣泄的。比如，和人聊天，玩牌唱歌，跑步打球，爬山游玩，看书写字……我呢，就是爬爬山、写写文章，不为挑战，不为文才，只为治愈。每次爬山、写文章之后，我的心情都要愉悦好多天。
记得，曾有人给我提意见，说我总喜欢说自己的病情，还说，真正坚强的人是不会这样的。也难怪，谁愿意总听你这些唠唠叨叨的哀哀怨怨呢？祥林嫂似的！但是，病人自己是需要的，非常非常需要。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伤口给别人看，疼得厉害，还不能喊两声吗？
病人是十分脆弱的，最需要家人的陪伴和安慰！
能活着，就很满足。
今天我还能坐在这里，慢慢悠悠地写这篇文章，至少说明，我还好好地活着，不但好好地活着，还能做到带“病”生存、与“病”共舞，治疗之余正常甚而愉快地生活着。
什么样的活着，不是活着呢？也许在别人看来，我的人生是苦痛的、是无奈的、是没有光明的。但在我看来，生活安逸，衣食无忧，即便病苦，已很满足。
对比那些已离世而去的病友，我更是非常满足，哪里还好意思再奢求更多？人生在世，也不过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既然活着，就要知足。内心知足的人，与世无争，万事从容。
世人多不知足，无端的烦恼痛苦也多。人活在世上，似乎总要生一场大病、经历一场磨难，才懂得知足。
人，不能被苦难打倒。
得知自己尿毒症，虽早有预期，但还是让我发懵发呆。
在南京，看到医生的诊断，我在医院门口西安门公园静静地坐了一下午，看着高大的古城门，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在反反复复地想自己的事情；回到沭阳，妻子上班后，我一个人到沂河大堆也会静静地坐上几小时，看着汤汤的沂河水，看着远处的沂河大桥，还在反反复复地想自己的事情——工作怎么办，病怎么治疗，换肾还是透析，需要多少钱，女儿在念高中，母亲要赡养……
我一件一件地列出来，然后一件一件地写好打算和计划。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我的心一下子轻松下来——就这么办，生活继续！
遇到挫折和苦难，焦虑没有用，恐慌没有用，懊悔没有用，怨恨没有用，唯一的办法就是直视和应对。
直到今天，我都养成这样的习惯——无论遇到多大事情，无论遇到多少事情，我都一件件列出来。可以解决的，不用愁；不能解决的，愁也没用。
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绝望——再好的药，也救不活心死的人！
有时，你只需坚持那么一小下，说不定就会柳暗花明！实在坚持不了，你就多叹几口气，叹完气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疾病，让我有了新的人生。
生病之前，天天早出晚归，奔波劳碌，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内心常常纠结甚至苦楚。
确诊尿毒症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很惊讶，家人更是心痛至极。我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觉得万事放下，一身轻松。虽受尽皮肉之苦，内心却异常平静。也许，我本身就是一个无大志、无大用的人，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这样的日子来了，我能不高兴吗？
生病，我不但不沮丧，反而心生感激——回归了自我，获得了自由。人之一生，哪里还有灵魂自由更美好的事情呢？我的快乐，便来源于此。这样的快乐，将日常的病痛几乎湮灭殆尽。
“从此唯行乐，苦痛奈我何。”这样自由的人生，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没有白来！新的人生，什么时候开始都不迟！这二十年，是我最自在快乐的时光。
我们不必羡慕别人，以为别人都快乐幸福，也不要看外表光鲜亮丽，一个人过得怎么样，只有自己心里有数。
疾病，让我变得平静而决断。
疾病，是可以改变人的，我的改变就是平静而决断。
生病之前，也许是年轻气盛，情绪是变化的、跌宕起伏的。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能让你或狂喜或愤慨或欢乐或悲伤。干什么事情，总是犹犹豫豫、碍于情面，结果带来无尽的烦恼。
生病之后，受尽苦痛，看淡一切，喜事也好悲剧也罢，都很难让我内心再起波澜。我看重的，就是和家人一起，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吃点自己喜欢吃的，做点自己喜欢做的，看看自己喜欢的风景，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现在的我，对什么都不在乎，学会了装聋作哑、装痴作呆，不争、不气、不比，生活安安逸逸、自自在在。
对生活里的很多事情，也不再犹豫不决、瞻前顾后，而是决而断之、干脆利落。
特别对一些飞扬跋扈、心机较重、很难相处、从不考虑你感受、给你带来负能量的人，不会顾及情面，果断远离或拉入黑名单，绝不让别人来影响我的生活。
毕竟，把自己活好，才是最最重要的。
越是水平高的医生，越是态度好；越是“江湖郎中”，越是“包治百病”。
二十年，我接触了太多的医生，从县里小医院到省城大医院，从“江湖郎中”到大教授。
我也曾病急乱投医，去看所谓的“土专家”，一个小小的、有点破烂的门面，他口若悬河，天花乱坠，就像鲁迅小说《药》里的康大叔，一口一个“包好”。我是望风而逃。
还有不少主动的。或是上门来，或是电话沟通，或是网上联系，极力抨击西医之害、透析之害，竭力推荐他们所谓的“灵丹妙药”，绝对可以治好你的尿毒症。还有很多人，劝我看家里风水的，劝我信佛的，劝我信教的，劝我供奉这个供奉那个的。我是一概拒之。
到了大医院，教授对你说话温柔轻巧，几天检查过后，给你详详细细地说病情，如何发展，怎么治疗，用什么药，进口药国产药，一清二楚。
开始透析，护士天天劝慰，反复灌输：你不是一个病人，就是一名透析者，透析后，还和平常人一样工作生活。说过之后，你的内心轻松不少。
大病，是一场灾难；找错医生、走错路，又是一场灾难！
落难，见真情，也识人心。
二十年来，我得到了太多人的鼓励和帮助，家人、亲戚、同事、朋友……包括一些平时很少来往的人，甚至那些素不相识的人。
他们从精神上、经济上，都给予我太多的支持，给了我向前走的强大动力。我到现在还记得，生病后，我有时写写文章，一个陌生人看过文章，转来2000元钱，让我好好治病，好好生活。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所有这些，我都铭记在心。
当然，也有不少人，生病前和你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常来找你这样找你那样，现在连一个电话也没有。甚至，在家门口小公园坐坐，碰到一个老熟人，我不自觉地想握手，但他朝我望望，一步都没停就走了，只剩我在风中凌乱。
也好，没有这样的经历，可能你一辈子都不知道人的真面目。
记住真情，懂得感恩；至于人心，你心里有数就行，不必为此愤愤不平，否则伤害的只有自己。
大病，是一场灾难，更是一次修行。
生病是对人的一种警示，让我们知道人生无常，不知何时病苦灾难便会来临，提醒我们要珍惜光阴，把握人生——生命里的每一次花开、每一口食物、每一个微笑，都不容错过和浪费。
生几天病，你觉得是痛苦；生几月病，你会生无所恋；生几年病，你反而会接受它；像我这样生二十年病的，早已将病痛生死置之度外，天天闲适快乐地活着。
东坡诗云：“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因病得到闲暇确实不错，安心就是医治一切疾病的良方。这便是修行的结果——大难过后的从容和通透，都是上天的恩赐，你要学会感谢！
人是需要修行的，不为成佛成仙，只为活得更洒脱一点。再说，哪有什么仙佛，只有自己渡自己。
这二十年，很不容易，但也很满足。希望还能过上二十年，再写一次“回首与感悟”。
2024年9月2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