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琐记
文 | 夏炳文
唐太宗李世民,唐朝第二位皇帝,不但是政治家、战略家、军事家,还是书法家、诗人。他曾写有一首《守岁》诗,描写了迎新年、辞旧岁的热闹景象:
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年终岁寒,冬雪消融,暖洋洋的宫闱里似乎吹进和煦的春风。巨大红烛点燃,远远看上去,像一簇簇花团。君臣欢宴饮酒,喜度良宵,迎新年辞旧岁,通宵歌舞。
过年,根本不用考虑,自然是指阴历春节。至于阳历元旦,切,那能叫过年?几乎可以忽略不记。
这个年过得怎么样?你的年我不知道,我来说说自己的年。
年,对有一定年纪的人来说,基本已经没有感觉。
没有了儿时的期盼。那时,天天盼着过年,能吃到好吃的,能放小鞭、放“独立高升”玩,能揣着一分两分五分钱去“赌小宝”,还能看跳财神的,到生产队牛屋烤火听大人讲古介……那种等待、那种期盼,积累了好几个月,一下子释放出无尽的欢乐来。平时再苦再累,还有个“年”在等着你呢,多美好!生活只要有了期待,每一天的日子都是新的!
没有了相聚的感慨。过去亲戚朋友见个面实在太难,过年,一大早就骑上自行车到处跑,请这个带那个,然后大家喝个脸通红回家。难得的相聚,久别的重逢,你胖了,我瘦了,添了个孙子,病了一大场,嚓嚓呱,说说话,都让你的内心波澜起伏。现在呢,电话、视频,随时可以联系。所以,今天的人,是写不出古人“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这样的离别佳句的,没有那么深的感受,也失去了很多生活的情趣。
甚而至于没有了节日的愉悦。不但没有愉悦,还有点伤感,牙又掉了一颗,买点菜上楼都气喘吁吁,脱棉袄一会儿就受凉,吃点东西感觉不消化……每件事都告诉你,一天天的,你真的老了,过年,表示又老了一岁,你还能愉悦得起来吗?
可不,今年除夕,我们联欢晚会根本没看,连电视都没开,一点兴趣没有,早早就上床休息。半夜十二点,鞭炮声大作,惊扰了我们的南柯美梦。
对我们这些“透析人”来说,说真心话,一点都不想过年。
我们都姓“透”,不是一三五,就是二四六,我有时还一三五六,管你什么年不年的,必须按时到医院透析,不去就玩完,日子就这么简单而残酷。
年一来,完了,全乱了。
大年三十又怎么样?大年初一又怎么样?和我们好像没有多大关系,该去透析还是要去的,不去你就受罪,再不去呢,那就不好说了。有人很讲究,大年初一打死也不去透析,有用吗?这一天去不去医院,我们还不是要透上一辈子?
过年,就是吃吃喝喝。你说,我们是能吃还是能喝?即便不喝酒,就是陪人喝水也受不了啊,控制水可是头等大事。稍微没把持住,吃得多点,喝得多点,水也涨多了,钾也高了,磷也高了,血压也上来了,气也不好喘了,说不定半夜就120呜哇呜哇拉去抢救,看你还敢不敢再抖霍?别说过年,就是平时有人找我吃饭,我都愁得不行,去了找罪受,不去拂人面子,难办!能理解你还好办,不能理解就很别扭。
过年,就是迎来送往。你说,我们能迎谁送谁?本来呢,我正常一三五透析,已经很累,二四六就好好歇歇,周日还能爬个山,调节一下心情。一过年,透析的时候依然累,能用来歇歇的时间却没有了,天天就累得不行,也就烦恼得不行。
一个天天都很累、都很烦恼的“年”,你说有什么过头?我不是盼着年早点到来,而是盼着年早点结束,好恢复我正常的生活。
这个年,我在医院待了好多天。
“过了腊八就是年”,这句话对我们沭阳人来说,并不适用,因为打小时起,我就没见过哪个沭阳人过过腊八节,反正长这么大,我们家一次都没过过,现在也不过,似乎压根就没这个节。
沭阳人的年,一般是从祭灶,也就是腊月二十三开始的,各家各户开始忙年,该买的买,该杀的杀,该扫的扫,该洗的洗,该烀的烀,该蒸的蒸,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小孩子呢,就是拖着扫帚打扫庭院、打扫家前屋后,举着绑上鸡毛掸的长长的竹竿,打扫屋顶的蛛网和灰尘。然后到锅屋一面烧火,一面看母亲烀猪肉、蒸馒头、蒸米糕,母亲就会时不时往我们的嘴里塞点好吃的。整个年关,锅屋一直动火,很温暖,晚上,我们常常抱着被子、拖着席子,放在锅屋草堆上,就在上面睡觉,软软乎乎,暖暖和和,非常舒服。
今年腊月二十三那天夜里,我感觉很不舒服,天快亮,一量,37.5度,发烧了。我已经四五年没发烧,即便新冠阳了,也就是嗓子有点不舒服而已。
然后就去医院,感觉还可以,和妻子一起开车去的,到了医院,有点坚持不住,看过医生挂上水,就真的坚持不了,连椅子都坐不住,就想躺在地上,心里难受得要命。
医生有点害怕,把我从输液大厅带到急诊抢救室,做了好多检查,再然后,又办了住院手续,从急诊送到住院部。再一量,39.6度,高烧了。查来查去,说是严重的细菌感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你说,大过年的,细菌也来骚扰我这样的病人!
那几天,正是沭阳飘大雪的时节,我天天站在病房窗口,看着大雪纷飞,看着天地一白,看着冰天雪地,医院送来不少摔倒跌伤的人,我们血透病友就有一个,然后就担心,妻子天天从家到医院,从医院到家,千万别摔着。要是摔着,这家的日子该怎么办呢?我们家,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是大问题。
医院病房里住得满满的,大病小病的,唉,大过年的,谁又容易呢?“浮生却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别人的苦痛,我们怎能体会得了?哪里又有什么感同身受?
从腊月二十三,一直住到腊月二十九。挂水血管都挂硬了,晚上听着邻床打呼噜睡不着,天天迷迷糊糊的,头一直疼得要命。终于,医生说可以出院,就像久在樊笼的鸟儿飞上蓝天一样,心情无比轻松快乐。回到家,有离家好几年的感觉。
不用说,这个年,我们是什么都没准备。没准备就没准备吧,反正也不能大吃大喝。
这是女儿、女婿在家时间最长的一个春节。
我出院第二天,大年三十,女儿女婿回来过年。他们每年都会回来,今年在家时间最长,一直到假期结束才回去。
大年三十中午,妻子一大家在一起吃了团圆饭,同时给老岳母过了九十大寿,很难得,四世同堂,所有人都到齐,满满两大桌,其乐融融。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在家过了除夕。
大年初一早上,我吃点饺子汤圆去医院透析,中午透析结束,一家四口去我的二姐家,一大家好好地吃了一顿,又是其乐融融。
过年大部分时间,一家四口一直在家,电视都没看,就一起吃吃饭说说话,专门做了酸辣黄瓜、辣椒炒肉,是女儿小时最爱吃的。临走的时候,又带了一盒做好的酸辣黄瓜。
假期结束那天早上,女儿女婿在家吃了饺子汤圆,然后回南京。离开时,女儿说,我们也拥抱一下,我们笑着拥抱了,然后叮嘱路上开车慢点。早上出发,一路畅通,中午到家。
“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这个春节,别人找吃饭不去,自己也不请别人吃饭,实在没那个精力,就是一家四口在家安安静静地过年,感觉特别美好。
最简单、最平淡的日子,其实是最珍贵的。
任何团圆时刻,都会有无法言说的缺憾。
虽是过年,早上还会翻翻书。读《晚明小品文》,读到明人吴从先短文《除夕》:“是节儿童嬉笑,老幼团圞。爆竹在庭,桃符在户,柏酒在壶。如天亲无故,埙箎怡怡,亦人生一乐也。”
天亲,就是父母;埙箎(xūn chí),都是乐器,声能相和,以喻兄弟。
除夕这一天,儿童嬉笑,老幼团圆,鞭炮在庭院响起,桃符贴在大门上,美酒摆在餐桌上。如果父母还健在,兄弟姊妹和睦相处,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读到这里,竟一下子悲从中来:父母双亲已逝,兄弟姊妹有缺,人生无常,奈何奈何?
人生圆满总是不多的,多的往往是不圆满。
今天元宵节,“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是个热闹的节日,也代表着年的正式结束。
古人“除夜”诗云,“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现在的我,对过年,是不期待也不忧伤,和平日一样,就是安安静静地过上每一天,似流水一般慢慢向前走着。
古人又“除夜”诗云,“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风光人不觉,已著后园梅”。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春日已悄然来临,放心,发烧总会过去的,严寒总会过去的,艰难困苦总会过去的,只要内心装满期待,就会迎来每一个充满希望的朝阳。
2024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