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无人,舟自横)
清晨,下起小雨。等到七点半,我收拾好背包,准备出发。
借来的插头转换器和房间钥匙,要交给管家。我轻敲了一下门,没有回应。犹豫间,又敲一下,一个女人开门,蓬松的头发,露出半边脸庞,裹着齐胸的浴巾,伸出一只手便把物品接回去。我的“谢谢”还未及出口,门已经关上了。
小雨淅沥,我披上雨衣。拐角处的一个红色牌子吸引住我。上面画着两个人,一人拿着类似枪械的东西,直指另一人。仔细辨认马来文(马来文和英文相差不大,拼写有差别),是“未经允许,切勿靠近”,否则对你不客气的意思。我乖乖远离,走上一段,才明白这是海关货物集散地,绵延一公里之长。
天空灰色,明净;湖面灰色,反射天空的光泽。雨滴落下,片片涟漪。湖的四周被绿色围合。湖面各处散落红色的花朵,远远望去,比莫奈笔下的朦胧美景更耐看。翻过公路护栏,走进湖边,原来是睡莲!睡莲开出佛国的庄严,又如异域女人微笑的裙裾。一只小船停靠岸边,桨橹随意横着,野渡无人,唯有不知名姓的旅行者,驻足远望遥想......
拐过一道弯,印度庙霍然出现眼前。昨天从边境火车站下来,看到的不就是这座庙吗!整整24小时,兜了一个圈,又重回原地。然而,巴丹勿沙在我心里已经有了丰富的内容,我也不再是昨天那个窘迫无措的我,柳暗而后花明,一切豁然开朗。坚实的脚步走到印度庙门口,我停下来,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正在擦拭几尊黑色的木雕印度佛像,他和我打声招呼,我微笑回应。刚准备离开,男子走上前,做出请的姿势,示意我进来参观。
印度男子身体壮硕,胸部肌肉突出,额头上点着红痣,下身围有一块红艳艳的布,在肚脐侧面打上一个结。我脱掉鞋,走上大厅。他当我的忠实向导。参观湿婆神、大象神、狮子神,来到后面墙角一处,又吐出一个我听不懂的词,正疑惑时,看见一尊硕大的男性阳具,“哦!我知道,我知道。”原来是林伽,湿婆神的象征。于是,我便和男子夸张地说:“我们在学校会学习印度文化,印度历史相当古老。”实际上,我一无所知,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印度神庙,却小学生像逛动物园一样,只认识狮子、大象和麋鹿,头顶上方画着鱼、螃蟹和蝎子,以及类似花瓶和铁锚的物件。
印度大哥一脸热情,丝毫没有怪罪我的无知。参观一圈之后,他从主祭台端起盆子,走到中心的一处祭坛,盆里哗啦一下着火了。我错愕之余,看到盆子以及盆中的火成了他的玩具,上下左右挥动,口里念念有词,中气十足。如聆经声,我也不由得直直腰,肃然而立。
事毕,他拿着“玩具”退出来,捻出一指,往我的额头正中一捣,便落下一点。我知道这是印度教的祝福仪式。大哥又从盆里舀起一勺水,递到我面前。他比我高,勺子差不多在我下巴那里,我以为是喝掉,可这水果然能喝?就在我作势要喝掉的一刹那,大哥歪了一下勺子,水全部倾倒在我的手里,我被祝福了!这可是圣水啊!尚未到过印度,好像已经沐浴在圣河之中了。
正陶陶然时,大哥递给我一把香。我真是笨死了,连香都不会点。竟然拿错了方向,大哥手把手教我调个头儿,才把香点着,毕恭毕敬地插在香炉里。神庙左侧有两个小人像,很像国王、皇后,只是皇后的肚子大到令人吃惊。我向大哥请教,可否代表生殖,多多生孩子?不知他是否听懂,总之,伸手就把右边小人的裙子掀开,下面是一个圆球状的大枕头。我哭笑不得,只好指指人家头上的金线帽子,连连夸奖好看。
他是印度人,家人都在印度,管理神庙只是他的工作,一年之后还将回到自己的国家。他的老板是中国人。我猜想是花钱供养这座印度庙的富婆。大哥质朴、热情得很,参观完毕,拿出手机拨通了老板的电话递给我,让我们叙叙乡情。又拿出一张宣传单,说早来几天,神庙有连续半个月的活动,可以免费吃饭。
看看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个小时,便郑重告别。
列车启动,从边境开往泰国时,能够感受到一车厢人的兴奋。他们在列车边拍照或自拍,大笑着交谈。正午时分,沿途住户正一家人围坐用餐,几个铁路工作人员的身影慢慢后退,我紧盯他们的脸庞,内心充满柔和的情意。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了。旅行途中令人心碎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此,绝大多数事物和几乎全部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倏忽之间,便永久分离。新知的喜悦与别离的哀愁交相混杂,如光影变幻。
英国文化学者雷蒙德·威廉斯认为,旅行,或者那种漫无目的的漂泊过程,其价值在于它们能让我们体验情感上的巨大转变,“18世纪以来,人类的同情和了解......来自于人们的漂泊经验。因此一种基本的疏离、沉默和孤独已成为人性和社群的载体,对抗着普通社会阶层的苛严僵固、冷漠无情和自私自利的闲适”。也就是说,漫无目的的旅行让人变得更懂得宽容和爱。
什么是旅行?此次出门之前,我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是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吗?是吃到各地的美食和住过豪华酒店吗?是看到异质的风景,相遇陌生的人群吗?所有这些答案都不能够使我满意。在我看来,生活,或者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旅行。
如果我们厌倦此地,到了另一个地方,就不会厌倦了吗?如果在此地没有任何发现美的眼光,到了异地我们就有所长进吗?如果仅仅为了物质上的享乐,旅行之途其实是很遭罪的,不乏苍蝇、尘灰、汗水、肮脏,以及心理上的窘迫、无奈与挑战......
在董里府的一处集镇,停下车,我们去711买了食物,又到处找桌子。穿过菜市场,找到一处菜案,其实是砖头垒高,架上一片木板,用作卖菜的摊位。正午十二点,这家应该先收摊了,再看对面,人们仍然守着摊位,有的拿出银色小钵,吃他们的午饭。黄土地面,坑坑洼洼,被踩压得滑溜发亮。菜市场混合着臭鱼和菜叶的味道飘过来,与头顶响亮的鸟鸣纠缠在一起。我们坐下来,安然用餐。
古人曰:人生如寄。我希望自己也能够有这种心态。茫茫天地间,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床铺。坐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餐桌。我吃得恬淡幸福,过路人看到,他们的心情也是快乐的。我吃得窘迫不安,他们也会觉得尴尬不适。一切的人,不过是我的镜子。我的内在,也是他们的镜面。
另一餐,我们坐在寺庙里吃。走过两个小女孩,我把手中的葵花籽分给她们。她们笑意盈盈,欣然接受。她俩还逗麦麦玩。过一会儿,她们从远处回来,手里提着冷饮、炸菜卷,还有一个烤肠,烤肠是给麦麦买的。我们就坐在一起吃,彼此分享水果和吃食。她俩九岁,和家人一起来寺庙诵经,每周学校有两堂英语课,基本的日常交流都没问题。
吃完饭,她们带麦麦去做游戏。原来寺庙和小学相连,没有围墙。一堆铅球,先取一个放在圆心,隔五六米的距离,或滚动或抛掷,看是否能撞到“母球”。击中者赢,计分板上的矿泉水瓶盖往前移动一格。这个计分板做得真有创意,一块木板,标明数字,三行铁丝穿着红蓝白三种瓶盖,瓶盖可以自由滑动,用于计分。参观完小学,回来时,几个男孩子一起玩,黄袍僧人,瘦瘦的,像邻家老爷爷那样双手趴在窗边,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他们。
泰国的寺庙和学校一样多。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有学校的地方必有寺庙。寺庙的地盘比学校还要大。寺庙和学校是什么关系?寺庙也承担着教化的功能,和学校共同筑起泰民族的灵魂。
遐想之际,火车陡地一下加速。热带植物的风扑面而来,棕榈树绵延到无边无际的远方,草叶被飞驰的列车斩断,溅到穆斯林女孩的怀里,她的男友赶快抓掉。道口鸣笛。路边几个孩子从土坡上冲下来,兴奋地摇手呐喊——他们是火车旅行的一部分,也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永远难以忘怀,火车即将抵达合艾车站时,铁轨两旁的鬼针草花瓣狂舞不止,犹如千百只翩飞的白蝶。
我也忘不掉,后来在合艾街头,又重逢三个女孩儿,相视一笑,便再分开。认出的一刹那,她们眼神的欣喜便让生命有了别样的含义。